台,积土四方而高者也。
屹立凤凰台上,俯视整个杭州,瞬间就觉得心胸开阔了。
一个帝,一个王。
目光相对,心境迥异,钱俶自觉地俯身下拜,又被李煜一把拦住。
“江都王,明日就是大唐国丈,这一礼,朕受不起了。”
“君臣之仪,不可荒废。”
“不必跪礼。”
其实,钱俶很尴尬,为了表达“仪式感”,他特意穿上新制朝服,光彩照人、多显富贵,可偏偏李煜穿了一件素袍便服!
龙袍呢?洗了吗?
李煜笑盈盈,拉着钱俶一同坐下,主动端壶,冲水沏茶。
远远阶下,钱弘亿观察一举一动,一颗悬心,慢慢放下。
“有何话讲?”
“臣……千言在喉、万语在腹,却不知如何说起。”
李煜一笑,钱俶能自称一个“臣”字,胜过千言万语。
“是不舍得小九儿?”
“菡萏能入宫侍奉陛下,是她的福气,更是钱氏的荣耀。”
“是不甘吴越归唐?”
“非臣言不由衷,虽吴越一贯事大,可祖宗教训,一定要……”
李煜推茶近前,插话道:“一定要以中原政权为尊,对吗?”
钱俶不语,等同默认。
“江都王,你的心情,朕能理解,你的忧思,朕不苟同。”
“陛下,请明示。”
“你难道没想过,事大主义与尊崇中原,有朝一日会形成一对悖论吗?”
“这……”
“换句话说,你如何笃定,中原政权一定强大?自从安贼谋逆、黄巢作乱,定鼎中原的政权多了去了。”
“俶虽愚钝,却也知天下大势,由中原而起、顺中原而动,更何况……陛下承续大唐国号。”
李煜心头一动,意味深长地看了钱俶一眼,在历史及现实中,钱氏家族、一直兴旺,不是没有道理的。
以“一家之长”的立场,目光如此深渊,能与天下局势、政权走向关联起来。
钱俶确实臣服,刀架脖子上了,好处送上门了,恩威并施、不服奈何?
可他仍有忧虑,不是为自己这一代,也不是为子孙两代,而是为了千秋万代!
好吧,该点醒你了。
“江都王,金书铁券,朕已经派人送到宫中,交给孙王妃保管了。”
“谢陛下!”
“江都王,一方铁券,你却如此看重,莫非,真以为可免死之用?”
钱俶一惊,起身跪下,不带一丝犹豫。
这次,李煜没扶,起身踱步到凤凰台边,遥望泛青的林草。
“朕,若说能预测未来,你信吗?”
“臣……相信。”
“好,那我告诉你,若吴越不归大唐,十年之后,你就会沦为赵宋的阶下囚!”
“赵宋?”
“看来,你知道,却以为是周国,哼。”李煜微侧,说道:“难道你没看出来,自郭荣殡天之后,必然被赵匡胤取代吗?”
“臣只知道,赵匡胤是叛贼。”
“那是因为朕……算了,汴梁之事,你有耳闻、不必详知,可‘主少国疑’这四个字,还会不懂?”
钱俶额头冒汗,他怎会不知?可当初想得很好,作壁上观、静等变天,谁等了皇帝,再去巴结谁,不就行了?
类比竞选,钱俶就是个唱票的,他不在乎谁被选上,而李煜是一个搅局者,他没有参与竞选,而是要推翻竞选。
“江都王,无论是谁做了皇帝,吴越都是盘中肉,明白了吗?”
“臣镇守两浙之地,从未有过僭越之心!”
李煜转身,冷冷地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臣……”
“你既手持大唐铁券,再认大周皇帝为正统,又盘踞天下富饶之地,哼。”
“臣……”
“大唐丢失淮南十四州之地,你助纣为虐!”
“臣……”
“大唐钱粮以养之,你不感恩,数次出兵偷袭!”
“臣……”
“你虽畏强,却辱大邻,可亡也。”
钱俶的脑袋,终于碰到了地面上,浑身不可控制地颤动!
“大概,你从未想过,待到中原政权缓过手来,两浙之地,必然要纳土归降吧。”
“臣糊涂!”
李煜平复心情,说道:“你一点也不糊涂,只是心存侥幸。起来吧!”
钱俶茫然起来,发现李煜又背过身去,遥望南方,面沉似水。
“江都王,做人啊,不能太自私。你治理两浙、功在当代,可若一心维持吴越、坚持割据,就罪在万代了。”
“臣不敢,大唐荣光、普照万世!”
“但愿你心口如一。”李煜悠悠说道,“话已至此,朕再给你吃一颗定心丸,五年之后,朕必定北伐,十年之内,朕一统中国!”
这颗“定心丸”,也可以称之为“画大饼”,却真正触及到了钱俶的痛点。
是的,在吴越政治惯例中,尊崇中原与事大主义是统一的。
相较之下,存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执政思路——
钱俶,中原政权是谁,谁就强大,我就跟着谁,至于到底是谁,我等着。
李煜,中原政权不是我,那我就去夺,我要成为中原政权,不给我就抢!
概括地说,一个是“等来主义”,一个是“抢来主义”。
“不信?”
“臣信。”
“信不信,朕不在乎。”李煜反问一句,“你可知道,朕为何选择凤凰山会面?”
“此处风景秀丽……”
“不对,山下就是钱塘江,凤凰台是制高点,吴延福手下军队的驻防情况,一览无余。”
钱俶擦汗,刚到台上,他就发现了这一问题,李煜到之前,他还猜测双方何时动手。
李煜想的,则是另外一件事儿,历史上,北宋、南宋、元朝时期,凤凰山还繁华一时,到了元末纷争,张士诚占领了杭州,这里就彻底荒废了。
结果,朱元璋占领凤凰山之后,借助地理优势,攻破新城垣墙,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太平天国攻打杭州的战役之中。
换句话说,守住这里,吴延福率领的台州、越州、明州军队,就等同于一只手被钳住。
可是,问题就在于,南唐在这里根本就没有驻军!
萧山兵力,随时投射到钱塘北岸,到时候,郑彦华、白蕲等人只能据城而守。
在当前这种情况下,要里应外合,太容易了。
“江都王,你应该意识到了吧?”
“臣,臣,臣……”
“吴延福是做样子的,他根本没想要攻打杭州,吴越王?可以有,但不会是你了!”
句句扎心,句句属实!
“朕再透露一条军情,你大可以自己证实。”李煜冷然地说:“王彦俦奉命攻打兰溪、金华,你猜他遇到了谁?新昌防御使吴斌中,你的表兄。”
兰溪、金华是婺州的土地,属于武胜节度使钱仁仿管辖,可钱仁仿率军前往德清,与钱弘信、沈虎子等人一同被俘,整个婺州已经无人看守了。
而新昌则是越州的地盘,吴斌中作为大将,又是外戚,不仅没有第一时间支援,反而去抢地盘。
再不明白,那就是蠢了。
李煜这一举措,就是要击碎钱俶最后一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