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黄的灯光伴随热闹的交谈，与蒸笼冒出的热气温暖着室内的每个角落。一盏装模作样的水晶吊灯悬于天顶，却没有接通电源，只是单纯的装饰。
在空间的左右两侧，一排排带有柔软小沙发的卡座似波浪般层层推进。而中间的区域服务于人数更多的顾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铺好米白色桌布的圆桌，洋溢着这座城市独有的清晨茶香。
坐在圆桌旁，周琴像个退休老干部似的，双手捧着滚烫的红茶，岁月静好地品尝着回甘的滋味。
直到此时，他才有了回到家的感觉。
至于为什么小两口回国之后，还是喝的红茶。那当然是因为在早茶的众多茶叶里，红茶的价钱最为便宜......
“点心都下单了吗？”
正当周琴像个老爷爷一样小口抿着茶，悄然犯困倒时差之际，他的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家亲爸终于领着两位老人家，慢悠悠来到了茶楼。
“爸，你这是......”
周义林像行尸走肉里的群演一样，拖拉着步伐，拉开赵婉如身旁的椅子，眯着眼坐下。他将上班时携带的挎包放在没人坐的位置上，一双褐色的瞳仁似死了似的，了无生气。
见此状况，莎莱娜急忙站起，迅速给两位老人与自家公公倒好了茶，并热情地打着招呼。
周义林朝这位新婚的儿媳笑了笑，小口接小口，断断续续喝了半杯红茶，这才缓了过来，“我刚下班。”
“通宵了？”
“没，”这位一直默默付出、劳苦功高的中年男人抿了口红茶，尽显何谓自我压榨。他神志不清地回复道：“我睡了三个小时，刚醒。”
此言一出，全桌人陷入死般的沉寂。
半晌后，莎莱娜提着茶壶的指尖微微发抖，又给周义林添了半杯茶。
出于对亲人的关心，以及对丈夫家庭完整性的担忧，她委婉地问“......叔叔，你真的不回家躺一会儿吗？”
周义林无力地晃悠着疲惫的头颅，双手已经开始翻看纸质的菜单，想找碗粥填一下肚子，回去一口气睡到吃晚饭。
“算了，先让我吃点东西吧。昨天晚上到现在，我就啃了两个三明治。又饿了。”
在这对新婚小夫妻关爱老父亲的过程中，刚落座的两位老人始终盯着他们，并经常交换着眼色，不知该如何加入对话。
直到周义林与莎莱娜的聊天告一段落后，赵少先才终于找到机会。
他清了清嗓子，发出一声轻咳，将家人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
老人将双腿微微敞开，手心稳固地按在膝上。他此时的神情，庄重肃穆得似一尊端坐的佛像。
或者，要是在他身边插一把大刀......说像关二爷也未尝不可。
“周琴，我有话要问你。”他的语气沉稳而严肃，不禁让人心生敬畏。
然而，周琴还没来得及回话，坐他身旁的宋素香便忍不住手，轻轻拍向他的大腿。
她不满地撇撇嘴，埋怨道：“你这老头，又在孩子面前那么严肃......”
“忘了？”她凑到丈夫耳边，捏了捏他的大腿肉，“出门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嘛，别在年轻人面前摆架子。过年的事情全忘记了？”
经妻子提醒后，赵少先费劲地挤出一丝笑意，却是把睡眠不足的周弦一下子吓个清醒。回过神后，周弦凝视着外公滑稽的表情，情不自禁将头扭到一侧，偷笑出声。
然后，啪的一声响，她成功收获了亲妈出手，拍脑瓜子的下场。
“就，我听小云和小如说了些关于你们的事情。”
周琴疑惑地望向小姨，脑海下意识开始回想起最近的经历。在这些奇妙的暑假经历里，果然只有某个事情值得外公批评。
他心虚地问：“外公......你听说我从外国老太太手里讨到五便士的事了？”
赵少先愣了愣，随即发出一声惊讶的疑问：“啊？”
周琴一看外公那表情，立刻便意识到对方根本没听过这件事。
不等外公外婆追问下去，他连忙摆手，希望两人停止思考，“没事没事，我时差没倒过来，说话有点语无伦次。”
对此，周弦显然毫不相信。
她轻轻拉动身下的椅子，凑到了莎莱娜身边，“嫂子，五便士是个什么情况？”
莎莱娜往周琴身上瞄了眼，不禁想起杂货店前那一幕。
一想起老太太潇洒离去的背影，她当即发出似鸟儿哼唱般的笑声，在周弦耳边应道：“喝完早茶，我私下告诉你。”
宋素香看着两个女孩的窃窃私语的模样，不禁好奇周琴讨了五便士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但在赵少先眼里，他才不想管什么五便士不便士的。他心里那个疑问更加重要，早已无法压抑。
他的视线落在周琴身旁的女孩上，却又找回那似呼吸般自然的反感。时隔半年，当他再次见到这副标准的西方面孔，熟悉的不适感瞬间涌来，令脑壳一阵阵发疼。
迫于无奈，他只能不断催眠自己。
那是个好姑娘。莎莉是个顶好的姑娘。
低头，别看脸，也别留意她的头发......
老人低下头，苦恼地揉着眉心，向外孙问：“那个，你们真的已经结婚了？”
一听是结婚的事情，莎莱娜当即笑着承认：“对，我们还领了国内公证。虽然没国内的结婚证，但也是合法夫妻了。”
说话时，女孩披散脑后的金发随说话的节奏扬起，让坐在对面赵少先久违地皱起了眉，并被那头荡漾的金光忽得一阵不适。
“姑娘，你脑袋先别动！让我缓一缓......”
老人用手扶着额头，忽然想到一个双赢的解决方案。
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女孩身前的茶杯上，试探着问：“那个，莎莉。你有考虑过去染头发吗？”
莎莱娜不以为然地将手伸向脑后，让一缕金发提到眼前。她仔细端详那继承自父母的发色，却不愿为讨好长辈而放弃这珍贵的回忆。
所以，她摇了摇头，坚定地回答道：“没有！”
赵少先听着那温和却不容妥协的声音，反倒对女孩又多了几分好感。他笑着抬头，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一幕。
女孩的面孔依旧。西方人的五官，独特而张扬的金发，平静而清澈的碧蓝眼眸。只是，老人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她那甜美乖巧、无懈可击的笑容所吸引，居然忘却了心中的不适。
宋素香看着一老一小交汇的目光，看向丈夫的眼神尤为安慰。
她固然为赵少先逐渐克服心病而欣慰，却也理解莎莱娜有着自己的理由，不愿更换天生的发色。
对此，她不仅难以生气，甚至觉得这孙媳妇有趣得很。
自家老头子吃瘪的模样，真不多见。
“那我以后不提你头发颜色的事情了。”
说完，赵少先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尤为离谱的事情。他握起拳头，轻轻砸着餐桌，发泄着些许的不满，“不过！周琴，我觉得有必要批评一下你。”
“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你居然没通知我们去参加，直到结完婚才通知我们。”
他抬头望向周琴，眼神却是变得严肃起来，质问道：“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令他没想到的是，周琴竟然毫不畏缩地转过头，直接看向在一旁悠然吃瓜的宋云陵。
“小姨，你没和外公外婆说清楚吗？”
“我说了，估计是他们没听清。”宋云陵夹起一条虾米肠，沾完酱油后吃下。
她吃着肠粉说着话，口齿不清，“你换位思考一下，自己十八岁的外孙某天突然说在国外结完婚了。听完，你满脑子也只剩下结婚两个字，哪有心思听清楚其他事情。”
她又喝了一口茶，推卸责任，“真不怪我啊。”
“那我再说一次吧......”周琴难得认真起来，缓缓看向家里两位老人，“我和莎莉会在国外突然结婚，主要是考虑到能早几年帮她办好国内的居住权。”
“至于正式的婚礼，我和她打算等到大学毕业。到时候，我们领完国内的结婚证，再好好办上一场。”
周琴对着两位老人笑了笑，做出保证，“所以，你们不用太紧张。喜酒会有的，而且很快。”
“那，好。”
听完这番话，赵少先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在自己一顿操作之下，饭桌的气氛貌似变得过于沉闷。
看着默不作声，各自啃食的一大桌人，他只能生硬地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喊道：“既然都聊完了。那就吃东西，点心一冷就不好吃了。”
宋云陵观察着他那不太自然的动作，只觉得自家老爸这死要面子的模样，估计再过十年也改不好。
也许是从叛逆期开始便养成习惯，她下意识便怼了一句：“爸，你要么下次说话别那么大声，要么就少说两句。整得场面多尴尬。”
作为老冤家般的父女，赵少先固然没忘记瞪她一眼。只是，他在朝宋云陵摆出这副严厉表情的同时，却忘记要压抑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
宋素香吃着碗里的粉果，将丈夫与女儿的模样尽收眼底，暗自好笑。只是，她比谁都知道这两个人的性子有多别扭，也懒得戳穿他们这种怪异的相处方式。
她微笑着给小辈们分别夹了几块点心，随后看向了这个不安分的小女儿，柔声问道：“说起来，小云。你准备在这边待几天？”
“三五天呗。”宋云陵毫不客气地抢走摆在周义林面前的艇仔粥，麻溜给自己倒了小半碗，“我得陪周弦回去开学，免得她有事找我帮忙，我人又不在。”
“小姨！我爱你！”
“那你碗里的红米肠分我一半？”
周弦愣了愣，然后一口便夹起红米肠，咬了下去。
她举起带有牙印的红米肠，笑嘻嘻地说：“小姨，有口水的还吃吗？”
“......小白眼狼。”
宋素香被这个没谱的孙女逗得捂嘴大笑，却又支支吾吾地试探着宋云陵。
“那......你不来我这边住吗？”
“还是算了，我打算用这几天调好时差。”宋云陵毫不犹豫地拒绝，并埋头嚼着粥里的鱼片，“去你那边住，我们三个人的生活作息完全协调不来。”
这时，宋素香眼珠一转，看似随意地说道：“那就是说，你这几天都没安排吧？”
“嗯？”闻言，宋云陵停下了筷子。
她顿时警觉起来，意识到来者不善。
“你先说，要干嘛？”
见女儿已经上钩，宋素香趁热打铁地说道：“这样的，我们最近给你安排了几个相亲对象......”
不等母亲把话说完，宋云陵嘴里的粥都差点喷了出来。
她斩钉截铁地打断道：“用不着，谢谢！”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少先此时也忍不住发话，强硬与宋云陵顶撞起来：“不行，你先听我们说完！”
宋云陵咬牙切齿地盯着这个有仇似的老爸，回话的声音都比平常响亮：“你又开始了是吧！”
相比起妹妹那高了八度的反抗之声，赵婉如只是淡淡地喊了赵少先一声，便镇住了即将失控的场面：“爸？”
“我......”
赵少先本来还想说话，却再次被赵婉如打断，并向他甩来一个提醒般的眼神。
“爸......”
爸，你冷静一点......
面对大女儿目光中的威压与警醒，赵少先虽有些无奈，却也只能让步。
作为曾经犯错的人，他再要面子也不愿意把小女儿气得又一次逃跑。
他说话的口气变得尤其柔软，甚至令宋云陵感到陌生：“起码商量一下，我们人都给你找好几个了。”
“我们晚上去住你的酒店，就聊几句。”
“爱来就来......”
“反正，我绝对不......”
话没说完，宋云陵忽然感到手机传来轻微的振动，似乎是有信息传入。她下意识往屏幕望了一眼，紧绷着的脸却是瞬间舒展，顿时改变了内心的想法。
她硬生生地把到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忍住了心中的笑意与感激，变了嘴脸，“行，那我们晚上再说。”
“现在，停下这个话题，让我安心吃一顿早茶。”
看着宋云陵的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在场大部分人都感到疑惑。
两位老人自然觉得事有蹊跷，但答应总归要比拒绝好。
宋素香笑着应道：“好好，你答应就好。”
莎莱娜与周琴相视而笑，纷纷收起藏在桌下的手机，开始专注于面前的点心。
赵婉如松了一口气，环顾着这张终于恢复平静的餐桌，不禁感慨这一大家子就没个正常人。
她轻声抱怨：“一家子全是死傲娇，真不好照顾。”
周义林用那双布满黑圈的眼睛盯着赵婉如，眼神仿佛在说：老婆，你不也是傲娇吗......
“老公，那个是什么？我想吃吃看。”
听着女孩那半吊子、甚至带了点英语口音的不伦不类粤普，赵婉如实在是没忍住，扭头看了儿媳妇一眼。
而周琴刚被莎莱娜扯了下衣角，此时也顺着女孩的的视线向餐桌的转盘看去，看见了她所感兴趣的那笼点心。
“黑米糕？好吃的，我给你夹一个。”
看着小两口越发自然的互动，赵婉如却想起了前几天和齐叶欣在手机里聊天时的对话。
在周琴给莎莱娜夹完点心后，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谈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我前两天找小欣闲聊了一会儿。她现在和小孟谈得怎么样了？”
“亲亲抱抱？我也没那么清楚。”周琴想了想，倒是想起了夏秋池来家里蹭饭时透露过的事情，“在还没开始期末考的时候，我记得欣姐拉着秋池姐问过一些见家长的事情。”
“但是......在我和莎莉拿到签证之后，我们又和欣姐聊了几句。我老觉得，她似乎改主意了。”
赵婉如本来还想开口说话。但是，她往身边一看，莎莱娜正用着笨拙的筷子技巧夹着虾饺。
一夹，一滑。再夹，又滑。不知不觉，被莎莱娜看上的虾饺已经在笼子里跑了一场马拉松。
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她顺手给莎莱娜夹好了虾饺，并继续向儿子追问：“小欣她怎么了？”
“不太清楚......”周琴嚼着xo酱炸的萝卜糕，也对齐叶欣和孟城哲的感情变化感到一头雾水。
他和莎莱娜小声嘀咕了一番，相互交换着意见。很快，在xo酱与虾饺的同意下，他们确认了某些事情，并达成共识，“自从学期末开始，我和莎莉都觉得他们有点闹别扭的感觉。”
赵婉如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她摇摇头，不禁感慨果然是年纪大，都喜欢多管闲事了。
“儿子，你想管一手吗？”
周琴与莎莱娜停下夹点心的筷子，异口同声地问：“有办法？”
“有~”
赵婉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起了似乎毫不相干的事情，“小孟是独生子......小欣呢，她家里几口人来着？”
周琴稍显迟疑，却还是说出了齐叶欣平常不太爱提及的家庭状况，“欣姐是单亲，和她妈一起住。”
“你们开学之前，叫他们来吃顿饭吧。”
“你们老妈我啊，有个地方老想去了。”如妈两手一拍，声音响彻。“这不就人数刚好吗！”
茶市的灯光，在一声合掌之间结束。随后，时间来到晚上。
晚饭时间过后，赵少先与宋素香按照宋云陵的吩咐，在前台拿到了坐电梯用的空余房卡，并来到了以宋云陵名字开好的酒店房间。
“小云，开门！”
听见敲门与呼喊，房间内当即传来走向门扉的脚步声。
然而在开门之后，赵少先与宋素香却是当场愣住，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周琴将酒店的房门推开，手里拿着本看到一半的实体书，面带微笑地给两位老人家说着晚安。
“外公外婆，晚上好。”
听见开门声，穿着睡衣的莎莱娜亦从床上走来门前，甜甜地对两位老人打招呼：“外公外婆，两位晚上好啊。”
回过神后，宋素香往房间里看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
“你们小姨呢？”
“她去哪儿了？”
“你们又为什么在这里？”
“家里房间不够嘛，上下铺只能睡两个人。”
“小姨不忍心让我睡沙发，所以去我家和周弦睡一个房间了。”
周琴看着落入陷阱的外公外婆，热情好客地让了半个身位，并晃了晃手里刚泡好的茶叶，“外公外婆，先进来坐一会儿啊。我们喝喝茶，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