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今天,这座位于国家南端的城市更多被冠宇花城之名。可在往昔的日子里,关于五只羊咩咩的传说深入人心,使羊城的名号在老一辈中更为亲切且难以忘怀。
在一处半新不旧的租住楼房里,高中刚毕业的女孩紧紧牵着一只以铁皮精心包裹出防撞角的半人高行李箱,不安地站在一户寻常人家门前。
她正值青春年华,似朵紫色的牵牛花般含苞待放。但幼小的花蕾于内心的风雨中摇摇欲坠,正如她目光中闪烁的犹豫与迷茫。
在纠结许久后,她还是放弃了伸手敲响房门的想法,在一声轻叹后准备转身离去。
“小云?”
忽然,令少女熟悉的声音从楼梯的转角处走来。
刚下班的周义林面带疑惑,用着怪异的目光看向眼前的赵云陵,以及她身旁那个显眼的行李箱。
“啊,姐夫......”赵云陵听到这声呼唤,顿时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一般,本打算离开的脚步也只能收回,显得手足无措。
“你怎么在这里?”周义林快步走到赵云陵面前,眉头微皱,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和不解。
“我......离家出走了......”
“暴脾气,说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要不是我们两个回来咩咩市定居了,你今晚想睡哪个天桥底下?”
赵婉如抱着怀里已然昏昏欲睡的小周弦走到妹妹面前,坐在她隔壁的沙发位置上。
看到妹妹这副低沉的神色,她不用问也知道对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轻轻晃动着怀里的女儿,让此时还没有学会写作,还不到两岁的小魔王在自己的臂弯里睡得更沉。
这时的小周弦,睡觉时甚至还会流哈喇子,起码在满胸苦闷的赵云陵眼中,她绝对是个充满治愈气质的可爱宝宝。
而赵婉如作为姐姐,嘴里虽多少有些责怪妹妹不考虑后果的冲动行为。但当她看见放在客厅那个行李箱,基本是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幺蛾子......
不待姐妹好好谈心,某个还在上幼儿园的不速之客突然闯入了她们的视线。
一本足以盖住赵云陵那张小巧精致瓜子脸的儿童故事书忽然从沙发底出现,而小小一只的周琴亦在赵云陵脚边冒出头来。
“小姨,故事书......”
周琴眨巴着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仰头望着赵云陵。他举起一本童话书,试图递到赵云陵的大腿上。
赵云陵先是接过周琴递来的图画书,然后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蛋,“琴琴乖,小姨一会就陪你看书。”
听到这话,周琴歪起小脑袋,掰着手指问道:“小姨,一会是多久?”
赵云陵听见周琴这可爱的童音,心中的愁结亦消散不少。
她微微松开捏紧的食指和拇指,露出一丝缝隙,然后朝身旁的小家伙眨眨眼:“就是那~么~一小会儿哦,我家大侄子那么聪明,肯定听懂了吧?”
谁知周琴却皱起眉头,茫然并不确认地反驳道:“我不是小姨的外甥吗?”
“不,是侄子!”
“是......侄子吗?”
“对,”赵云陵像要给周琴洗脑一样,赶忙将他一把抱进怀中,亲昵地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同时在他的小耳朵旁不断地碎碎念着:“你就是小姨的侄子!侄子、侄子、侄子,是我的宝贝大侄子!”
“所以,大侄子啊。现在懂一小会儿是多久了吗?”
被赵云陵用上了美人计,这样抱着又哄又念,周琴总觉得小脑瓜都快晕晕乎了。
他努力地仰起头,看着面前笑容甜美、清纯可爱的小姨,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应道:“好像懂了一点......”
赵云陵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外甥,只能强忍着笑意把他忽悠走,“那你先去找爸爸吧。”
“哦~”
赵婉如看着快被自家妹妹给忽悠傻了的儿子,只是轻轻荡起双手,让小周弦推开波浪,显然都懒得说话。
这时,回家洗完澡的周义林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手边还牵着纠结自己到底是侄子还是外甥的小周琴。他看着身边貌似变笨了一些的儿子,盯着赵云陵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云陵低着头,指尖不安地搅动着短袖的下摆,“我高考之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申请了几次出国留学。结果,真的有一所大学给我寄入学通知了。”
一听到出国留学,夫妻两人便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尤其是亲身经历过被老爸发现自己偷摸玩摇滚的赵婉如,此刻更是一阵苦笑。
她脑子里甚至都出现父女吵架,老妈拉架的画面感了。
她把睡得正香的周弦轻轻放在沙发边上,然后抬起下巴朝妹妹问道:“爸怎么知道的?”
赵云陵顿时露出后悔的表情,实话实说:“是我主动给他看入学通知的......”
赵婉如长长地唉了一声,然后无奈地望着她,“你又不是不懂他那老毛病,不把你入学通知撕了算他发挥失常。”
赵云陵走到客厅角落,然后从行李箱里翻找出微微变皱的入学通知书,展示在姐夫和姐姐面前,“他差点就撕了......是我和妈保下来的。”
周义林把周琴抱到大腿上,问出了事情的关键,“明知道会被臭骂一顿,怎么还是告诉他了?”
一说到这个关键问题,赵云陵便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声音显得尤为低沉,“我高中打工的钱不够交留学的学费。只能告诉他了,然后赌一把......”
“差多少?”赵婉如没有多想,下意识便向妹妹询问起留学所需的金额。
问出口后,她微微侧过头,将目光投向丈夫,目光中藏着一道夫妻间才能读懂的念头。
赵云陵用力捏着衣角,在内心几番挣扎后才缓缓说出了实话,“根本就不是差多少的问题。光凭我自己这些年存下的钱,拿来当生活费都有点勉强。我实际上连学费都交不起......”
留意到妻子那关切而又略带忧愁的眼神时,周义林无疑愣了片刻,心中自然理解了她的想法。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在一双儿女身上流连,略带纠结。
但在听清赵云陵话语中散发的深深遗憾后,他还是露出了释怀的模样,“小云,你学费和生活费一共要多少钱?”
赵云陵犹豫了一下,皱着眉头望向沙发上的两人,“姐夫,你们不是准备买房子了吗?哪里还有闲钱?”
周义林摆摆手,让她先把话说完,闲钱不闲钱的暂时不重要,“你先说。”
赵云陵咬了咬嘴唇,然后伸手摊开了外国大学寄来的通知书,用五指比划出一个数目,“大概这个数......”
周义林凝视着赵云陵比划的那个数字,第一时间便把目光往妻子的方向转去,口中轻唤一声:“小如?”
赵婉如先是微微蹙起秀眉,但紧皱的眉头眨眼间便似抚平的画卷般舒展开来,她轻点臻首,柔声说道:“倒也受得了。”
可赵云陵却忽地一下站起身来,连连摇头嚷道:“不行!这是你们拿来买房子的钱!”
“闭嘴,你年纪大还是我年纪大,听我的。”
赵婉如柳眉一竖,充分发挥身为姐姐的威压,镇得赵云陵不敢说话。
想起赵婉如曾经砸吉他的狠劲,她怂了。
“嚎吵哦......”
这时,姐妹轮番响起的大嗓门如同浪涛般此起彼伏,硬生生把熟睡中的小周弦从美梦中惊醒。
小不点迷迷糊糊地睁开杏眼,软绵绵的四肢各摆各的,呈四仰八叉状歪靠在沙发上,年纪轻轻便有了未来的摆烂人预兆。
醒来后,小周弦还不忘打着哈欠,用那双睡眼惺忪的大眼睛盯紧在自己睡觉时进入家中的小姨。
两姐妹和这个小女孩对视了起码有半分钟,周弦才算是清醒了一些。她开始好奇地爬到妈妈怀里,然后仰头问自己妈妈:“妈妈,你们聊什么啊?”
赵婉如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微笑着解释道:“没什么啦,就是在商量小姨出去好远好远的国外读书书的事情。”
尽管心里并不会后悔,但她还是略显遗憾地看着注定会因自己冲动而受到委屈的儿女,有些抱歉地说:“就是吧,以后你和哥哥可能要睡在一个房间里了......对不起啊。”
赵婉如坚定的目光从女儿身上转到妹妹面前,苦中作乐道:“等到小云假期回来,可能也得和小琴小弦两兄妹凑合睡一间房了。”
周琴扭头看着身旁的小姨,向他伸出了手,“没关系呀!我喜欢被小姨抱着,嘿嘿!”
在妈妈怀里躺着的周弦也像哥哥的跟屁虫般应和:“我也喜欢!”
赵云陵低下头,猛地扑向两个小家伙,把他们拥入怀中。
她的脸庞藏在两个小小的身躯之间,带有哭腔的声音微微颤抖,与忧愁一同回荡在两个孩子的耳畔旁,“我只是过来躲几天的......我不出国留学其实也没关系,真的......”
赵婉如的手穿过妹妹与自己儿女之间,随后轻轻抚上赵云陵的脸颊,带去眼角的半滴水珠,“笨蛋妹妹,能让你出去看看世面,继续读下去,我为什么不供你读书?”
赵云陵依旧低下头,仿佛两个孩子已是她心防前的最后壁垒,“要不是碰上姐夫下班回家,刚好在楼梯口堵住我了。其实我是想走的......我真的不想麻烦到你们一家人。”
说着,她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泪水似缓慢的溪流,重新刻画着她精致的五官:“姐,我没想过要你们的钱。要是害得你们一家只能委屈住在小房子里,那我宁愿老实去找份工作上班,国内的大学也不读了。”
赵婉如瞪大眼睛,双手捧起她落泪的脸庞,使劲揉搓着她的脸蛋,“脑子有病,又不是自己不够聪明,有书还不读?”
接着,赵婉如放缓了语气,用着在场三个成年人都不可能相信的谎言安慰起她:“而且你知道的,我们生活追求还真没那么高。两房一厅其实也够用了,大不了主卧分一部分给义林当书房用呗。”
“不行的......我小时候其实是打算大学毕业再出国的,这次不去真的没关系。”
赵云陵依然坚持己见,在抽泣中断断续续地表达着想法:“等我在国内读完本科,拿点奖学金慢慢走出去也来得及嘛。真的不用你们用买房的钱供我出国留学。”
赵婉如满脸疼惜地凝视着泣不成声的妹妹,她的双臂自然地张开,将这个在自己眼中永远像是小女孩的妹妹像儿时般抱入怀里,“哭什么啊?我是你姐,这种事情我不帮你,谁帮?”
赵云陵依偎在姐姐温暖的怀抱里,抽噎着说道:“那也用不着做到这个程度啊。”
这时,一旁的周义林看着亲密无间的姐妹,只是默默地把两个茫然的孩子抱到沙发角落,然后理性地分析道:“小云,你本来就具备这样的实力和潜力。而且这是一所好大学,能提前给你打好未来的基础。相比你在国内慢悠悠用四年时间存钱,这样的机会要更加划得来。”
赵云陵从姐姐怀里抬头,弱弱地看向她:“那你们怎么办......”
赵婉如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后背,接着打趣地说道:“那等姐姐老了,你养活我呗。我就不指望沙发上那两个小不点了。”
说着,她还朝着沙发的方向努了努嘴。
只见沙发上的周琴和周弦正欢快地打着滚儿,嬉闹玩耍得不亦乐乎。在旁人眼里,他们确实是一对傻子兄妹的模样,不值得期待。
但看见这两个小东西可爱的样子,赵云陵忍不住破涕为笑,眼眶中的泪水却依然不停地滚落下来。
她一边擦着眼角的泪花,一边坚定地点头应道:“好,我去敦敦以后一定玩了命的读书,我养你们一家子。”
“那姐夫我期待一下。”
她用手背擦干最后几滴泪水,然后充满自信地笑着说:“好好期待吧你们!”
心中那场因至亲之人所卷起的风雨已停,疲惫的牵牛花依靠在最为信任的篱笆旁,却不似残破的样子。
此时,含苞待放的花蕾得以窥见另一位亲人带来的阳光,温柔的光芒穿破灰暗的雨云,打碎心中的犹豫与迷茫。
在一缕日光之侧,紫色的牵牛花蕾如同奇迹般开出纯白的花朵......
“我把姓给改了。”
在咩咩市那宽敞明亮的机场大厅里,赵婉如牵着两个孩子,目光疑惑地盯向前方那个正拉着行李箱,准备登机的妹妹,“你说什么?”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妹妹是在开玩笑。然而,宋云陵的表情却是那样的平静而坚定。
宋云陵再次重复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我把赵改成宋了,跟了咱妈的姓。”
“你这样做......好吗?”赵婉如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宋云陵微微仰起头,望向远处的天空,“我也觉得自己不配这样做。可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自由了。”
曾经的笼中鸟,被自己的亲人所囚禁,亦被亲人所砸破多年以来的枷锁,有了远走高飞的自由。
在这座永远伴随着花香的城市中,笼中之鸟悄然低语,宛如春日里绽放的花朵般灿烂动人。
“姐,我以后可能就剩下你和姐夫两个家人了。所以啊,我要一辈子照顾好你们这个家。”
“以后,我来给你们养老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