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躺在床边的美人榻上回想着自己这一生,好像实在没有什么可为人称道的地方。
若实在要说有点,那大概就是她活的太久了,久到可以让她送走很多人,父母,孩子,丈夫,再后来是皇后,乌苏氏,雍正,莹玉,瓜尔佳氏,那拉氏,六姐,本来不想活又突然想多活几年的晚棠,还有明昭。
直到现在只剩她一人抱着过往的记忆,反复回忆。
允祥去世后不久,她带着甘珠尔搬入更大的新王府,等到甘珠尔成亲后,她就长居交辉园很少回来王府,那里没有了熟悉的人,但景物却不曾变过。
后来,孝顺的甘珠尔更是在交辉楼为她新建了延绿楼,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 ”,若让京里的宗室福晋们提起她来,谁不说怡亲王府的太福晋见多识广。
这些年,自从弘晓仕途受阻之后,他就天天鼓捣他阿玛留下的藏书,不断充盈怡王府的书库,连乾隆修《四库全书》让各府上交藏书,他都拒绝了。
要不就带着清婉和妻子到处游玩,
她后半辈子耽于享乐,若不是儿孙孝顺,她又辈分大,年纪大,那她就该是个讨人嫌的老太太了。
再后来,乾隆下旨收回了交辉园,赐名春和园,赐予那位大学士傅恒,继曾经的怡王府后,她再一次失去了承载着记忆的地方。
搬入了曾经属于允禧的赐园“红桥别墅”.。
那时允禧的第三女嫁给了明昭的儿子桑斋多尔济已经很多年了。
桑宅多尔济十八岁的时候,乾隆下旨归牧,又在那边另娶了蒙古的贵女生儿育女,他的妻子留在了京城,住在怡王府旁边的郡王府。
那块地本是属于怡亲王府的,弘晓对这个在身边长大的唯一的外甥很是疼爱,就做主将这座府邸给了桑斋多尔济。
那时,那个孩子伴在清婉身边道:“玛玛,我实在没想到在阿玛去世后,我还能以这种方式回到红桥别墅里小住。”
是了,交辉园是她的记忆,这里也曾经是别人的记忆。
记忆到这里中断的时候,她有些费劲地睁眼,是弘晓的第二任妻子佟佳氏在叫她。
自打允祥去世后,雍正对弘晓太好了,把弘晓宠成了个不谙世事的性子,以至于等乾隆登基后,他在乾隆面前犯了很多错,再后来,他慢慢领悟到这个在幼时会带着他玩的四哥和他的皇父是不一样的,也就歇了心思,一门心思做个富贵闲人。
可惜他偏偏是个王爷,有了爵位就必须要办差,几次差事办下来,无功无过,弘历也明白他确实是个没能力的,就随他去了。
他又是个风流多情还心软的性子,妻妾也比允祥多,他会因原配李佳氏的去世颓废,写诗悼念,也会因着新福晋佟佳氏的柔情蜜意沉沦,还会因为陪伴了他很长时间的妾室去世痛苦流涕,所以弘晓的后宅可比允祥的热闹多了。
她老了,记忆总是会发生混乱,就像现在,她想了很久才问佟佳氏:“是不是去看弘晈了?他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佟佳氏已经习惯了清婉这么问,没有半点不耐,依旧温和地道:“额捏,您忘了吗,四哥已经薨逝快一年多了,永福袭了贝勒,昨儿个才来给您请安。”
清婉甚至都没动,只瞳孔微震后,就再一次接受了这个事实。
弘晓袭爵后,弘晈虽然也封了宁郡王,但他依旧一遍一遍地问为什么不是他,弘暾去世后,他才是嫡长,为什么她和允祥宁愿选择什么都不懂的弘晓也不选他。
她一遍一遍地解释,换来的只剩母子二人的渐行渐远,这个没有得到过父母偏爱的孩子,终究是对他们失望了。
特别是永喜在雍正九年夭折后,弘晈子嗣艰难,这个被过继给弘暾的孩子,不仅是弘晈和发妻唯一的孩子,更是弘晈在往后近三十年里唯一的阿哥。
直到乾隆登基,弘晈年长,看清怡王府在乾隆一朝的地位后,与清婉的关系开始和缓,乾隆十八年,他再得一子永福,母子二人的关系终于恢复如初。
可如今却是连他都先走一步了。
她这么多年,有夭折的孙儿,孙女,有早逝的儿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明昭唯一的孩子好好的养大了,也娶妻生子了,他的行事风格甚至比他的舅舅们更像允祥。
都说侄女肖姑,她也曾将有那么一点像茉雅奇和明昭的孙女养在膝下,等再大些了,她情窦初开,喜欢上了人,但是一旨圣旨让她抚蒙,那时她跪在清婉面前求清婉。
清婉狠心逼着她上了去蒙古的车轿,再听到她的消息是从蒙古传来了她的死讯。
乾隆将他的女儿们留在了京城,却让抚蒙的格格们回京见家人都成了奢望。
眼见她又出神了,佟佳氏温声叫了一声,“额捏。”
清婉回神笑了笑,她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已经习惯了,“你看,我又糊涂了,年龄大了,日子都过不知日月颠倒了。”
佟佳氏已经习惯了清婉这样时不时的出神,自从弘晈去世后,清婉就好像把自己困在了过去的回忆里,需要人将她一次又一次把她唤醒。
和使女一起半抱着她起身到床上:“冬日天冷,我扶您去炕上吧,儿媳再给您念书,就选王爷抄录的那本《石头记》可好。”
清婉点点头,她觉得自己也该死了,不然活着,看不清就算了,现在连路都走不了了,再活着也是痛苦。
她慢慢闭上眼,耳边佟佳氏念书的声音慢慢远去。
佟佳氏见她睡着,悄声离开,她身边的使女道:“太福晋这一年来越发苍老,只怕没有多少光景了。
说起来,太福晋也是可怜,守了这么多年寡就罢了,膝下五子二女,如今只剩咱们王爷了。”
“是啊,人生到底要怎么样才算圆满呢。”说着佟佳氏摇摇头,“不说这个了,转眼就要过年了,等熬过年去,天气暖和了,额捏可能就好了呢。”
“额捏,额捏。”清婉听见有人叫她,费力睁开眼睛,“甘珠尔,你在哭什么?”
“额捏,您别丢下我一个人。”弘晓跪在她的床前,哭的很是伤心,除了甘珠尔,她所有的后辈们都在。
清婉轻声安慰他,“怎么会是你一个人呢,你的妻子,孩子还有孙儿们都在你身边。”
弘晓膝行到她面前,道:“额捏,您再等等,再撑几日,儿子给万岁爷上折子,让您和阿玛合葬好不好。”
“呵。”清婉笑了一声,摇摇头,“你阿玛的地宫封了这么多年,费力打开做什么,我和你姨娘们作伴的时间可比和你阿玛在一起的时间多多了。
就之前选定的那块地,把我和你们的姨娘们葬在一起吧,也有个伴。”
“我和你阿玛啊.....”
这么多年后,清婉再一次回忆起她和允祥的关系,好像她和允祥没有一定要葬在一起的必要。
她没说完后面的话。
她突然看向殿门,蓦地笑了,抬起手伸向殿门的方向,“甘珠尔,别哭,额捏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