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裴度看了眼面色仍旧有些潮红的顾长卿,然后垂眸道:“所以,鄙人不才,这便来贵府叨扰一二了。”
镇北将军府青淞苑的主人卧房内,顾长卿的烧虽已退了,但无论是绮罗还是戚渊又或是顾伯,所有人都让他在屋里继续歇着,这几日将身子休养好再说。
反正陛下和诸位王爷都来镇北将军府表达过他们的’关照’了,在收了天子和诸位王爷的各种滋补礼品之后,若你顾小将军一两日之内就退了烧生龙活虎,倒显得多少有些不够妥当了。
因而顾长卿从昨日晨起发热后到此刻,都在青淞苑的卧房内待着,正待得有些烦闷时,却听管家说’裴府裴侍读前来拜访’。
顾长卿与裴度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倒也不是别的什么缘故,两人少年时候有一段时间交情甚笃,但到底因为先帝对裴顾两家的猜忌,所以后来两家几乎不曾再有往来。
顾长卿少年时候倒是一直记着裴度的,但随着年龄渐长,裴度对他的态度却是越发冷漠。
虽说如今再回头看去,这应当也是出于对先帝对避忌,但无可避免的事实就是两人自少年时期开始就少有交往,此时裴度突然到访,倒令长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与裴度说些什么,两人之间竟显得比当初在春风楼约见时要更加沉默一些。
裴度此时坐在顾长卿的病榻旁,看了一眼病榻上的人,笑着道:“怎么?我们的顾小将军这是不欢迎在下到访?”
裴度的态度与在天子身旁相见时是显然是不太相同的,即便是以’毒舌’着称的小裴探花,在天子身旁时,到底也还是要收敛几分的。
而如今到了府外,状态自然就有了变化,只是他的态度看着其实也并非找茬,竟显得有些松弛的姿态。
其实以顾长卿的角度来说,从他脱离’剧情’控制之后,若说最应当感谢的人,其中裴度就是不可绕开的一环,只是对于顾长卿而言,感谢归感谢,但是要说裴度今日到镇北将军府上的’目的’,他却又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毕竟《鬼面将军顾长卿传》什么的……
光是听到这个标题,就已经足够令顾长卿僵硬在原地不知如何面对了,更别提还要亲自为这种令人感到羞耻的内容提供素材。
但裴度偏偏看起来一副对于撰写《鬼面将军顾长卿传》兴趣浓厚的模样,对着顾长卿问起了各色各样的问题,且随着提问的深入,裴度所问出的问题也越发的古怪了起来——
如,听闻顾小将军曾经一枪威震城防营,这一把长枪的威势堪称开天裂地?
又比如,听闻顾小将军在去往北疆的路上一人化身数十个分身,昼夜不停护卫在辎重运输队伍侧旁,令山匪胆寒不敢靠近?
再比如,听闻顾小将军在长野平原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将意外来袭的’匪徒’震慑,最终逼得这些匪徒对着顾小将军纳头便拜不敢再生事端?
最初裴度提问时,顾长卿还努力认真的回应两句,接着指出其中的谬误,只是他回应得越多,越发的听出了其中的古怪。
且不说别的,自带队护卫辎重运输队伍去往北疆的那一日起,为了令京中安心,他几乎每一日都会有信件交由官驿快马寄出送往京城。
裴度作为天子身边的近臣,对于他北行一路上的所有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不该出现这样多的谬误。
因而听到最后,长卿也明白了,裴度并非对他北行的一路没有了解,他之所以问出这种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就是因为他刻意要将这个所谓的《鬼面将军顾长卿传》写成这般模样。
想到这里,顾长卿终于沉默了片刻,然后问:“……裴大哥,你堂堂探花之姿,何必用你的笔来写这样的乡野文章呢?”
从进到这青淞苑的主人卧房之后,这大概还是顾长卿对着裴度的第一个’挣扎’的反应。
此时裴度正安然的坐在顾长卿的床榻旁,然后笑着抬眸问道:“那顾小将军以为,我的笔又该用来写些什么呢?”
听着裴度的这个问题,顾长卿忽而怔住了,他忽然想起少年时自己和裴度之间短暂的亲密时光,那时候他就知道裴度文采出众,一笔文章被赞钟灵毓秀。
他曾经问过裴度是如何写出那样好的文章的,但是当时的裴度就曾回复——
‘这等文章并不算好,只是我善于辞藻堆砌,年纪又小,便叫人觉得好罢了。’
那时他便问过裴度——那又要怎样的文章才能称得上是好文章呢?
他还记得,当时小小年纪的裴度就回复道——文章实用方为根本,只要文章言之有物,所言可用,便是好文章。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裴度这句话背后的份量,但回到眼前此刻,裴度分明是堂堂探花出身,其文章也被先帝褒奖大赞其辞藻华丽文章秀美。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裴度,却拿出了他小裴探花的文笔,要写个一眼看起来便花里胡哨堪比乡间野史的文章……
顾长卿看着眼前挑眉笑着的裴度,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小裴探花固然可以用着书立传的态度来写一篇正经文章,可既然这篇文章是要在茶馆说书人的口中向五湖四海传播……
那么,着书立传的态度便是没有用处的,真正该抓住的,恰恰就是裴度先前所问的那些花里胡哨的问题。
顾长卿也终于还是明白了,如今的裴度与少年时的他所思所想始终是一以贯之的,对于裴度而言,文章笔墨皆是工具,只有写出来的东西真正有用,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