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外,一直到下职时,齐云疏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站到了最后的。
直至来与他换职的同僚拍了拍他的肩,他才忽而醒悟自己已然在勤政殿外僵硬了多久,就连天子离开时,都特地交代了一句’齐统领近日身体不适,无须再当值了’。
“统领,您没事儿吧?”
齐云疏听着同僚的问询,终于沉默地摇了摇头:“无事,我回职房歇息片刻便好。”
说罢,齐云疏脸色难看的转身去往了天子亲卫营宫内职房所在的位置。
自天子遇刺之事后,天子亲卫营的所有亲卫均被全员召回宫内,经过几轮筛查之后,亲卫营中少了几名亲卫,余下的亲卫便重新回到了天子身侧,更加严密地护卫天子安全。
这些天子亲卫虽已重新上职,但仍旧切断了与宫外的联络,便是齐云疏与麾下亲卫小队去往青羊岗缉拿反贼文士时,整整一队人马也都全然避开了与外人的任何联络。
如今京城之中虽然已经不似前些日子那般风声鹤唳,但家中有子弟在宫中任职天子亲卫的家族却仍旧是人心惶惶——谁也不知自家子弟在宫中究竟如何了。
但留在宫中的这些天子亲卫却清楚地知道,如今他们既已上了天子的船,便只有在宫中配合天子的安排调度——只要如今的天子能顺顺当当地坐稳他的帝位,那等待他们的便是往后的荣华富贵。
齐云疏自然也是如此。
作为宫中的天子亲卫统领之一,天子以齐国公府国公之位许诺,他便也登上了天子这艘飘摇不定的船。
而在登上这艘飘摇不定的大船上之后,齐云疏其实始终都未忘记过那一日春风楼上,顾长卿对他视若未见,径直去往夏叶包房内与裴度长谈时的场景。
在今日之前,又或是说直至此刻,齐云疏实则仍旧还说不清自己如今对于顾长卿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他只知道,当他看到顾长卿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会心中烦躁不安,会想将人一把夺回来,又会想将顾长卿藏到一个他人见不着的地方,让他无法日日戴着帷帽进出离去。
就像是从前顾长卿会安安静静地待在翠微苑里一般——若是能那样,他或许才能放下内心的这种焦灼不安。
但他同时又清醒的意识到,如今的顾长卿早已经不是曾经的顾长卿了,可以任他摆布,听他所说的一切我,任由他鄙夷唾弃随意轻贱。
……他意识到了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究竟有多么的糟糕,但他仍旧以为一切仍旧还有挽救的余地。
即便顾长卿当着他的面,接过了天子赐予的虎符与白银鬼面,然后摇身一变,彻底地离开了齐国公府,成了天子麾下的’鬼面将军’。
但齐云疏仍旧觉得一切也不是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他只是在后悔自己过往对顾长卿的忽视……
还有机会的,即使如今的顾长卿早已经不是他眼中鄙夷轻贱的’顾氏’,而是在火光之中傲视全场的’鬼面将军’。
……
齐云疏的拳头狠狠地攥紧着,就连指尖戳进了掌心之中也未曾察觉。
又或者说,虽然察觉了,但此时此刻,他掌心中的这点痛,已经完全比不过他胸腔中的那股不可置信与剧痛。
郁症?
顾长卿身患郁症?!
这怎么可能?!
直至此刻,齐云疏仍旧无法忘却他在听到勤政殿内太医院院正秦思仲说出顾长卿’积郁成疾’这四字时,周身的那种僵硬且被惊涛骇浪席卷的痛苦。
秦思仲说,顾长卿心中积郁已有四五年之久。
秦思仲说,若非顾长卿性情坚韧,或许早已得患郁症。
秦思仲说,所幸顾长卿如今脱离了樊笼,从今往后可以洒脱任性施为,不必再心怀郁郁了,否则……若始终不得脱困,或许终将被郁症缠上,最终郁郁不得善终。
……
齐云疏在这一刻已经想不清自己听到这一切时脑子里究竟是怎样的轰鸣了。
他不断地在想着,顾长卿为何会身患郁症?
但很快,当他想到身处在齐国公府后宅时顾长卿的那副模样时……堂堂镇北将军府的少将军,抛却家族名声、抛却一切嫁入齐家,最终得到的却是全天下的鄙夷。
想到这些时,齐云疏忽而就沉默了下来。
这样的顾长卿,又凭什么不积郁成疾呢?
而令顾长卿积郁成疾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是他对顾长卿的厌恶、鄙夷和利用,让顾长卿抛却了自己的骄傲与一切成为了齐国公府后宅里备受欺辱的’顾氏’。
如若他当真对顾长卿没有兴趣,他只需要自顾长卿入府那日起将他安置在秋水苑中任他自生自灭……至少也不会有齐国公府全府上下对顾长卿的欺辱。
如若他……
如若他……
齐云疏忽而想起,顾长卿分明身受重伤,却丝毫不为自己的伤势表露出丝毫的苦痛,在那夜熊熊燃烧的火光之中毫无眷恋地向着青羊岗上而去的模样……
除了顾长卿一心要为镇北军保住军粮之外……这其中是否也有郁症的影响?
……
当这个念头划过齐云疏脑海时,他忽而窒息般的不敢继续再想下去了。
不敢想,不敢问。
直至这一刻,那种仿佛再也无法抓住顾长卿的恐惧,才深深地将他胸腔中的心脏攫住。
他想说,他错了……
此时此刻,却似乎连当着顾长卿的面说这句话的资格,也不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