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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岁晚游魂一般,游回了她的小穷巷子。

一个穿着破棉袄,双手揣着袄袖子,缩头缩脑的黑脸皮男人迎面走来,呲着大板黄牙,笑着问好:“邱娘子回来啦!这天儿可冷呢,闲溜达,也得多穿点……”

吴岁晚没有应答,微微一颌首,就与男人错身而过。

不是她不知礼,是这黑脸皮男人不值得搭理。

一个失婚的女子独立门户,免不了被邻居们指指点点。往日里,这黑脸皮男子说闲话说得最凶,最花花儿。

从前每一次照面,男人都要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还要在吴岁晚经过时咳一口痰,保证落在她的脚边。

作为一个光棍儿汉,一个混不进帮派的小混混,自从那一日见到北宁县的混混头子进了吴岁晚的房子,差点吓尿了。

他以为吴岁晚勾搭上了大人物,他那不像人过的日子也要到头了。但凡是个喘气的,都能随时弄死他,还没有人敢为他伸冤。那混混头子在他眼里就是顶天的人物,混混头子的女人,他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再一碰面,男人就如三孙子一样,点头哈腰,伏地作小,恐怕吴岁晚想起他从前的恶行,到大人物那里告一状。

这就是一个小丑中的小丑,好人的眼睛只看好的东西,哪有闲心搭理他。

只是,吴岁晚站在自家大门前,一手拿钥匙,一手摸着大铜锁,还是发呆了一小会儿。

因为她这一趟出去,原是要给自己买点零嘴儿吃吃,谁想逛了一大圈儿,空爪子回来了。

吴岁晚就想啊!现在的日子过得多好,处处顺利,事事省心,也没啥大的刺激,怎么……这脑子又坏掉了呢?

唉……都是未轻煦的错!

可不能再想他了,耽误身心健康。

整理好思绪的吴岁晚,长舒一口气,打开锁,关好门,再回身,又愣了一下。

因为昨夜下了一场小雪,今早没有清扫。她出门时,留下一串小脚印。再回来时,雪地里的脚印多了两串,男人的大脚板,一来一回,和她的小脚印掺和在一起。

是谁?跳墙进来的?是那黑脸皮的混子?过来干什么?偷东西?

吴岁晚紧走两步,来到房门前,锁是完好的,那人没有进屋,来她院子里遛弯吗?

再往下一瞧,门槛边多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袱。

吴岁晚弯腰伸手,犹豫了一瞬,才小心解开结带,露出一只小木箱子,又迟疑了一会儿,才把东西捧起来。

因为身边的坏人太多,谁知道,谁的心眼子不好使,起早贪黑想出来一个新花招。

他在箱子里装一只死耗子,装一条冬眠的蛇,或是装一坨粑粑橛子……都有可能!

怎么可怕,怎么恶心,怎么想!

不过,吴岁晚识货,只粗粗扫过两眼,便认定这个一本书大小的木箱子,价值五两开外。

这条巷子里的人,一年吃不上十顿肉,连五两银子是多少都没见过,谁去了半条命,也换不来如此精致的木箱子。

贺家那边若想使坏,派个高手来,一刀就能咔嚓了她,何必如此麻烦,更不至于玩上神秘和惊喜。

那就可能是母亲寄来的,但为什么偷偷摸摸呢?

或者是姓未那傻货送来的……

期待比疑惑更多,吴岁晚忙着开锁,进屋,有意无意地忽略掉莫名的情绪。

炉火没有熄灭,壶里的水还是一团温热。吴岁晚净了手,拿帕子擦去木箱子上的尘霜。

咔哒一声,缓缓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绣工精湛的荷包。

谁呀?真是傻子!以为她很穷吗?大老远送银子来了?

吴岁晚翘着嘴角,解开荷包的细带子,看见了一颗颗饱满,新鲜,红彤彤的小豆子。

把它们倒在桌子上,慢慢的,细细的,一粒粒数过来,不多不少,整整一百。

真不知道,是豆子长得好,还是挑豆子人挑得好。

她还是第一次见呢!每个豆子的颜色,光泽,大小,全都一模一样,就像假的。

吴岁晚的嘴角翘得更高,一粒一粒,慢悠悠,把小豆子捡回了荷包里,一个都不少,妥善安放。

再次把手伸进木箱子里,摸出了两本医书。简单翻阅,一目十行,不得不感叹,师父最了解徒弟,知道她现在想看什么,以后需要什么。

窗外的雪花,被寒风吹起,飘飘洒洒。吴岁晚心里的花,被暖风轻抚,朵朵怒放。

只是,当她再一次把手伸进木箱子里时,却摸了一个空。

哎?什么都没有了吗?

吴岁晚捧过箱子,晃了晃,空空如也。她不死心,仔细摸索,寻找机关。把一个空箱子颠过来,倒过去,都快折腾碎了。

到最后,不得不承认,确实光秃秃,啥也不剩。

吴岁晚的心,像被一只小猫爪子轻轻挠着,想得到什么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还忘了披上大棉袄,跑去房门外,迎着寒风,把丢掉的包袱皮又捡了回来。就着灯光,又翻过来调过去地查看,仍然一无所获。

就是一块常见的细棉布,摆弄烂了,它也只是一块细棉布。

大老远的,又派神秘人,又翻院子,又惊又吓的,这傻货究竟想要干什么?

瞎折腾一通,就只送来一个木箱子,两本书,一个荷包……应该是少了点啥吧?

都不写一封信吗?和她没啥好说的?

吴岁晚皱眉,把荷包装进木箱子里,放在了床头。又脱了鞋,钻进被窝里,捧着两本医书细读。

读啊读,读到万家灯火齐亮,她将两本医书粗略看了一遍,每个字都是经典,每句话都说怎么治病,一个无用的笔画都没有。

未轻煦,你可真行啊!

吴岁晚扔了书,下地引炉子,烧水,热饭,吃饭,自始至终咬着牙。不知道跟谁较劲呢!也不知道因为啥较劲呢!

夜色深沉,北风呼号,一顿饭吃得不好不孬。

吴岁晚收拾好碗碟,在炉子上压了一壶热水,擦干净桌子,还扫了地。

再次躺到床上,围着被子,闭上眼睛,像模像样地睡了一小会儿。

也只是睡了很小的一小会儿。

烛火忽闪,吴岁晚猛然起身,又捧过箱子,反反复复检查,再拿过书本,仔仔细细观察,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为什么还不死心呢?那个傻货,真的是只言片语都没有写给她。

生气,明知不该生气,也还是控制不住生气。

吴岁晚用被子蒙住头,闷闷又恨恨地说道:“傻货,你先前伤我的仇,我都记着呢!如今再多记你一笔,下次见面,一定给你好看。”

烛光摇曳,一室静谧,渐渐甜睡。

吴岁晚的话,那个用药材泡过的木箱子听见了,写满漂亮字的两本医书听见了,一百颗精挑细选的红豆也听见了。

不知,远方的未轻煦,可曾听见?

吴岁晚一觉睡到大天亮,比往日睡的都瓷实。

窗棂透过的太阳光,些许暖意。炉膛里的炭火还有余温。枕头边的小木箱子散发阵阵幽香。

恕她眼拙,这玩意儿不止五两银子以上,不但不便宜,还很名贵,五十两以上都有可能。

哎!啥事儿都应该往好处想,那傻货还有闲心给她送东西呢!能有什么危险?

未轻煦当官的能耐,是比沈长戈强百倍的。毕竟未大公子出身好,他爹可是太医院一把手。他的玩伴同窗,都是侯爵高官家的公子。十几岁就在皇宫里出入,见多了玩弄权术的人精。

若不是跟韩家结了姻亲,未家怎么会突然没落?未大公子又怎么会舍去一身清明?

名叫权谋的泥潭,深不见底。

但愿,未大公子呼风唤雨,干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若不然,下次见面,一定要狠狠笑话他。

吴岁晚抻了个懒腰,高高兴兴起床,烧屋子,做饭,吃饭,看医书,等小六子来敲门。

苗老旺串一趟门,为她介绍了本城的好兄弟,办事方便多了。

小六子十三岁,家在乡下,去年才在城里晃荡。脑筋活泛,嘴皮子利索,掉在人堆里寻不出来。

像他这样的半大小子,满大街乱跑是常态。无人熟识,也没人注意,正方便传话。

春善堂的老规矩,过年过节都是不关门的。济世堂到如今也没开门,一定是憋着大招儿。

果然,小六子说,下面的人发现了新情况。这几日,袁大夫正与官府的人接触,想要搭上县太爷,恐怕对春善堂不利。

“夫人,我们要不要动用关系,使使绊子,让他见不着县太爷?或是……咱们也给县太爷送点礼,免得被他为难。”

“不必,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吴岁晚笑得轻松:“在哪里做买卖,大了小了,都得和衙门的人搞好关系。袁大夫要找就让他找,咱们手下人也别闲着,去看看这县太爷背后是个怎样的人品,有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把证据留好,以观其变。”

小六子是穷人家孩子,一听说要跟当官儿的打交道论短长,总是心里颤颤的。

“夫人,咱们一个做买卖的,就图个顺顺当当,和大官儿硬碰硬,不好吧。”

“不怕!”

吴岁晚安慰道:“当官儿的也是人,也要受律例约束。小官儿有大官儿治,大官儿有更大的官儿治。他若是个清廉的,就不会被袁大夫的银钱左右,咱们自不必着急。他若是个贪污受贿的,再给他送银子,让他尝到甜头,那就是在填无底洞。咱们春善堂,更没有好日子过了。”

按大靖朝的律例,地方官要干满五年,做出政绩,才有升迁的可能。

北宁县的县太爷是去年春天才来此地上任,就算他有治理的才能,也要四年之后才能离开。春善堂若是被他牵了鼻子走,还能有好吗?能挺得过四五年吗?

不如从一开始就把他治住,不管用什么方法。一个人若难为另一个无辜的人,必定品行不佳,谁想抓他的小辫子都是轻而易举,自然以牙还牙。

小六子离开后,吴岁晚捧着医书爱不释手,每天都要出门溜一圈儿的习惯都改了。懒洋洋躺在榻上,把未大傻子的一笔一划,用眼睛描了一遍又一遍。。

临近午时,阳光正盛,炉火暖烘烘,吴岁晚昏昏欲睡。晚一点再吃午饭,先舒服地睡一觉也不错。

一个人的日子,就这一点好,自由自在。想勤快就勤快,想懒一会儿就懒一会儿,谁的事儿也不碍,却不想鼾声响起的下一刻,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

这个小院子,平日里是没有访客的。只有一个小六子,常来常往,也是每日固定时辰。

冷不丁响起拍门声,倒让人紧张起来。

吴岁晚把荷包书籍装进小箱子里,又把小箱子压在枕头下,裹紧衣服,整理面容,周身妥当,才去开门。

“嗨……姐姐……”

大门只开了一个缝隙,大眼睛瘦脸庞的年轻女人,便欢声叫道:“真的是姐姐,你还好吗?”

不等吴岁晚回话,年轻女人身旁又挤进了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岁晚……我和乐乐都很惦记你!”

吴岁晚笑容明媚:“我好着呢!见到你们夫妻俩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