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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那东西很奇妙,是漫长的,也是短暂的。

吴岁晚像从前的每一次受伤时一样,面对亲生母亲的虐待,杨家村村民的欺凌,还有亲生父亲的打骂,一样地躲无可躲。

只是这一次,她更疼,疼的时间更长。比从前受迫害的每一年加起来的时间还要长,疼到最后,她都忘了那种感觉叫做疼。

不知过了多久,血迹斑斑的女人,就如一片枯萎的花瓣,瘫软在冰凉的地面上,呼吸越来越弱。

活着,离不开,躲不掉。

死了,是不是就不会再疼了?

受尽折磨的灵魂,困在破败的身体里,反复冲撞,拼命逃窜,叫嚣着要离开。

“怎么啦?怎么不叫了?”

未轻煦一觉睡到黎明时分,揉着脑袋坐起身,瞄了一眼青石地面上的血人,陷入了苦思冥想。

“谁呀?”

“你在我的梦里叫得甚是悦耳,我还没听够呢……”

未轻煦跌跌撞撞下了榻,凑到吴岁晚身旁,把上她的脉搏,啧啧说道:“染了风寒啊……又流了这么多血……会死人的……”

“怎么办呢?”

未轻煦头脑昏沉,大脖筋都抬不起来,腿一软,躺在了吴岁晚身旁,喃喃私语:“我记得我是个大夫,你等等啊……让我想想……”

“我是个大夫……是个大夫……很多疑难杂症我都会治。我从五六岁起就要一本一本的背医书,背不下来,会被父亲会打手板的……风寒怎么治来着?我会背好几十个药方……让我想想……你适合哪个方子……不能用哪个药……”

未轻煦与吴岁晚并排躺着,攥着她的手腕,一根根摆弄她的手指头,像小孩子一样,嘟嘟囔囔背药方。

背了很久,也许把他从小到大背过的药方都念叨了一遍。

“哎呀……我的脑子不如从前灵光,不知道哪个药方好……”

“哦……有办法喽!”

未轻煦摸到了腰间的小瓷瓶,紧锁的眉头,瞬间松散开,欣喜道:“我告诉你啊!这个是好东西,吃了你就不会疼,还会想起很多开心事儿。而且,这个方子是我自己配的,我自己吃着好啊,别人都没尝过,我偷偷给你尝一口……”

未轻煦嘴上说着“尝一口”,手上的瓶子却是底朝天,一星粉末都没剩。

吴岁晚受鞭打时,咬破了舌头和腮帮子,口腔里满是血水,药粉一碰嘴唇,不用就着清水,便融化入了腹中,五脏六腑瞬间活了过来。

羽化散不是能救人命的良药,而是让人死不了的毒药。

吴岁晚的灵魂挣脱躯壳的一刹那,又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拖拽了回去,与此同时,她微阖的双目捕捉到了一缕微光。

“岁晚……岁晚……”

“外祖母……”

随着一声声熟悉的呼唤,那缕光线变化成了外祖母慈祥的脸孔。

“外祖母,你是来接我的吗?我想跟你走,这里一点都不好,没有人疼我。”

“祖母,我很听话,但我也很疼……我想你抱抱我。”

“祖母,我好想你,好想……”

吴岁晚在梦里,在外祖母的怀中,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因为比起接二连三,源源不断的痛苦,她的幸福实在是太少太少,连美梦都太短太短了。

天光大亮,小凳子从荣城赶过来,一进门就看到地面上卧着两具“尸首”。

“怎么回事?”

守在卧房门外,一宿没睡的草乌,打着哈欠回道:“公子又服了羽化散,想法一会儿一变,阴晴不定。我们也不知道哪一会儿他是清醒的,只能按吩咐行事,不敢进屋里去,更不敢碰他呀!”

“少说那些废话,我看你们脑筋不清楚,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外面下着大雪,还任由主子睡在地上,若是生病了,你们也逃不开责罚!”

小凳子嘴上斥责,没耽误上前查看,未轻煦只是脸色不好,吴岁晚却是体无完肤。

“怎么下手这么重?”

小凳子吸着凉气,不忍直视,川乌在一旁辩解:“就是看着吓人而已,都是皮里肉外的伤,要不了命……”

“那是要命不要命的事儿吗?公子的恩恩怨怨,和这女人本就没有关系,现在就是伤及无辜,造成一个伤口都是在作孽……”

小凳子一边感慨,一边和草乌合力,把吴岁晚抬到榻上安置好。

川乌的良心升起一点点的不安,急于甩脱罪责:“那也找不着我的毛病,我只是个奴才,听命行事。公子吃了药,那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想听她叫喊。不弄伤她,她能大声惨叫吗?她叫得越瘆人,公子越高兴,我也是没啥法子呀!”

小凳子没理他,又将未轻煦安置在吴岁晚身旁。未大公子服了羽化散就要发疯,疯过之后就要昏睡几个时辰。

外面雪大,可屋子里没有别的床榻,只能让一对陌生男女躺在一起。

有什么关系呢?将就着躺一会儿吧!总比着凉生病的好。

午后,雪停,未轻煦苏醒。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窗子外透过来的光线暖洋洋。

未轻煦盯着吴岁晚的脸,眼神晦暗。

他的记忆不完整,但也知道,一定是他服过羽化散,伤了眼前的女人。

这样的事,近两年来他经常干。他服过无数次药,发过无数回疯,伤过无数个人。

可能只有吴岁晚是无辜的,但此时的未轻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安。

即使他现在是清醒的,能够理明白前因后果,但他也没有愧疚之心。

因为常常服用羽化散的人,暂时回到人间,做回人样,干回人事,也不可能是一个完全的人。

是非恩怨,阴谋权术,早已占满了未公公的脑子。他不懂得什么是良知和正义,只有对韩婵的又爱又恨,只能凭着一时兴起,癫狂和沉沦。

曾经和暖如风、温润如玉的未轻煦,躲在心狠手辣的未公公背后酣睡着,早已不理人间事。

一心雪耻的未公公,又怎么会对一个弱女子生出一丁点的怜悯?

况且他认定沈长戈带走韩婵,却没有好好爱重她。

姓沈的竟然敢偷偷和另一个女人苟且,视他的婵儿为玩物,这口恶气,未公公咽不下去。

依靠仇恨和药物苟活的未轻煦是不讲道理的,即使他隐隐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一边想抓回韩婵,将她千刀万剐,一边又忍受不了这世上任何人对待他的婵儿不好。

当然,他曾经爱过的婵儿,和出走的婵儿不是一个人,他总是记不起来,也分辨不清楚。

有时候,别人猜不透未公公的想法,不知道他下一刻要做什么事?觉得他很可怕。

其实,未轻煦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要做什么?他自己看“未公公”都害怕。

总之,未公公不是未轻煦,清醒的时候,也是疯癫的!

“把昨夜那个婆子放出来,好好伺候屋里的女人。在沈长戈把婵儿带回来之前,不许她咽气!”

未轻煦冷声交代,草乌和川乌连忙躬身应声。

“齐王那方可有异动?”

未轻煦踏出房门,向身旁的小凳子询问。

“昨晚接到密报,齐王想绕道顺城攻京城,杜千和会退守历城,沈长戈应该接到了您的书信,就是不知他做何打算!”

小凳子早已趁着未轻煦昏睡时,打扫了一间屋子,并且烧的热乎乎,餐桌上也摆好了饭菜。

“做两手准备,先安排三十名弓箭手,藏匿在院子的各个角落。明日太阳落山后,沈长戈还不回来,我就带着三万大军去历城找他。”

未轻煦不饿,也还是坐在餐桌前,端起饭碗,慢条斯理地夹菜,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

远远看去,男人一副贵公子气派,长得俊俏,举止风雅,默默吃点清粥小菜,也如画中影动,甚是赏心悦目。

但你若是离他近了,再仔细看看,这顿饭吃得相当诡异。

未大公子吃一口饭,夹一口菜,吃第二口饭,夹第二口菜之前,要向右手边的盘子里盛一口饭,再夹一口菜,好像身旁坐着一个人,等着他喂饭呢!

屋子里没有外人,未大公子食不言,安静发疯。小凳子对他的鬼习惯早已司空见惯,如常伺候着,也没言语。

室内暖融融,饭菜香喷喷,久违的宁静让未轻煦的脸上多了几分人气,好看的很,只是美好停留得太短暂。

两刻钟后,撤了桌子,未轻煦端起热茶,朝着虚空轻笑。

“我也很好奇呢!”

“沈长戈会来吗?会带婵儿来换这个女人吗?”

“沈长戈回来救这个女人,他就是不爱我的婵儿,可真该死!”

“他若是不回来,带着我的婵儿再一次远离我,想霸占她一辈子,更是该死!”

善恶真是一念之间,未公公的阴狠,连锦衣卫诏狱里,双手淋漓着众多死囚鲜血的行刑狱卒都感觉害怕,大家都在背后叫他活阎王。

未公公一路杀伐,要报仇雪恨。

沈长戈是什么下场,不可预料!

韩婵又是什么下场,更不可预料!

小凳子感慨,但愿那个无辜而重伤的女人,下场是好的!

吴岁晚在第二日晌午醒来,亮婆子已经为她清洗了伤口,换上干净衣物。

“夫人……夫人……”

“您醒了吗?您看看老婆子……夫人……您能听见老婆子说话吗?”

亮婆子的嗓音粗哑,止不住的心疼与害怕,任是谁看见吴岁晚的一身伤痕,都会感觉痛苦不堪。

“夫人……您说句话啊!您看什么呢?”

吴岁晚睁开了眼睛,转动着脖颈四处张望,瞳仁里却是空无一物。

“夫人……会好的……您别胡思乱想……”

“夫人……您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先喝口水。”

“夫人……您张张嘴……喝口热水,润润胃……”

亮婆子抱起吴岁晚,把碗边抵住她的嘴唇,也不见她有丝毫反应。

昨日还浅笑温言的女人,如今就像一个会呼吸的布娃娃,怎么摆弄都可以,不知喜怒哀乐。

“这可怎么好啊?我的夫人……这是造的什么孽,好好的一个人,给折磨地失了魂魄……呜呜……”

“夫人别害怕……将军会来救您的……我们再等等……”

亮婆子搂着吴岁晚小声哭泣,不敢让门外的恶人听见,实在害怕惹怒了他们,再来一顿惨绝地凌虐,就会直接要了夫人的命。

“您就当做了一场噩梦,终是会醒来,终是会忘记!”

亮婆子逼着自己乐观,劝慰主子想开,却是不能预料,吴岁晚的噩梦一场接着一场,根本醒不来,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