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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戈说一句喜欢吴岁晚,没有让沈契放松,反倒添了忧虑,心情更加沉重,他继续问道:“那你还喜欢韩婵吗?”

沈长戈皱眉,好像这是一个千古难题,苦思冥想了一阵儿,才嘟囔道:“我十八岁第一次见她,她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仙女,我喜欢啊,喜欢的不得了,梦里都是她……可是,我那时候是个七品小官,很多豪门得脸的奴才都比我腰杆子直!”

“韩婵可是韩家独女,人家父亲是锦衣卫的高官,祖母是诰命夫人,人家未婚夫有官职,我去抢亲,人家也不会跟我走啊!我真是哪里都配不上人家。”

“后来,终于让我得着机会,韩家没了,未轻煦对她又不好,她求我带她走,我高兴的啊,我长本事了啦!我刚刚二十岁,就立下战功,领了官职,很多人都四五十岁,也做不到四品官啊!我多厉害啊!”

“那个时候,韩婵给我写信,约我见面,我怎么能忍住不见她呢?她是我一穷二白时仰望过的女人,应该让她知道,我现在也是人上人啦!”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想啊!我活了二十年,想什么都得到了,只有这个女人,她最美,她最好,她却不是我的,不应该呀!”

“可是……再后来呢?”

沈长戈的语气渐渐黯然:“后来,我带她走了,我把能给的都给了,她却让我失望了。怎么就那么奇怪呢?她长了一张我最喜欢的脸,却生就了一副我最讨厌的性情。她任性,乖张,没头脑。她从不关心我,只让我宠着她,让我像个没有思想的木偶一样只会宠着她。我做不到,我厌烦,逃避,几天都不想看见她。”

“她有什么用呢?也就是摆在家里好看,带出去更好看。很多人都羡慕我能拥有那么美的女人,我很享受他们的羡慕,乃至嫉妒。他们说英雄就该配美人,我听了好舒心,可是……我知道我不喜欢韩婵了……”

沈契坐直腰身,一手拍在沈长戈的肩膀,冷声道:“不喜欢,明日就赶走她!”

“不……”

沈长戈摇头,语气坚定:“我不能不管她!”

沈契恨铁不成钢:“不管又怎么样?她不是妻,也不是妾,就是一个私奔苟合的贱女人而已,丢了就丢了,何必管着她,让自己的生活一团乱麻。”

沈长戈“哎呀”“哎呀的叫唤,像十岁之前,遇到闹心事,就在父亲跟前赖赖唧唧:“不行啊!我当初带她出来是自愿的,我答应过要认她做妻子,对她好,我也答应过永远不变心。我是个男人,怎么可以对不起一个抛下所有和我私奔的女人。”

“现在,我对韩婵的喜欢所剩无几,已经违背了当初的诺言,良心上过意不去的。我负了她的深情,再无故丢了她,不管她的死活,那我还叫人吗?那样太缺德了。最重要的是韩家没有了,未轻煦不一定能原谅她,我是她唯一的活路。她不主动提离开,我就不能不管她……”

沈契在沈长戈的肩膀上锤了一拳,斥责道:“别说的那么好听,你明知道韩婵是个错误,却不想着及时改正,不认错不低头,反倒享受她的美色带给你的虚荣。你对她没有了喜欢,也不会主动丢弃她,因为你不想背上负心汉和伪君子的坏名声。你会站在道德的高地,对韩婵说你没有对不起她。你也可以站在人群之中大喊,是她韩婵辜负了你,才导致你们的佳话变成笑话。总而言之,你的追求就是在任何事上,你都没有错。在任何人面前,你都没有短处。你以为最完美,实际是最丑陋。你最大的无耻,就是妄想岁晚也稀里糊涂认下你的不堪。”

沈长戈抱住父亲的胳膊,急声辩解:“不是的,我对韩婵没有喜欢也有责任,我对岁晚有责任也多了喜欢,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喜欢韩婵时,还不认识岁晚。我也是不喜欢韩婵之后才喜欢岁晚的……我没有错……我哪有什么不堪……我比那些有妻有妾,还把各种女人一个接连一个迎进门的男人好多了……你们为什么都不理解我呢?”

“理解,理解……”

沈契哼笑:“不就是男人的贪心吗?那边舍不下韩婵的美色,这边放不掉岁晚的贤惠,里子,面子,但凡好的,你都想要!”

沈长戈脸色涨红,没有及时反驳。

沈契讽刺笑言:“你一定还曾经幻想过,一府一个妻子,一个貌若天仙,一个温雅娴静。一边是人人羡慕的英雄救美,旷世佳话,一边是个个难求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这么久了,沈长戈的思绪反复拉扯,日夜不安,又不便对人言。

他纠结,颓丧,无常,皆是源于他的虚荣自负,狼子野心,贪婪无度。

但二十二岁的沈长戈还没有足够的智慧,没有狠决的心胸,也没有雄厚的家世。他无力支撑人上人的体面,无法满足内心深处,那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隐秘的渴望。

甚至不久之后的重重灾难,也是他自己种下的因果,与任何人都无关。

终于在这一刻,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戳破了他最不敢暴露于人前的鬼心思。

一桩桩,一件件,一字一句,沈契所言就是真相。

这世上最宠爱沈长戈的人是沈契,最了解他的人,自然也是沈契。

沈长戈忍受不了别人说他的不好,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都不行,他立即梗着脖子,叫嚷道:“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这世上很多男人都不只拥有一个女人,为什么我只前后喜欢两个不同的女人,就好像犯了天条一样。我对跟过我的韩婵无情还要讲义,我对伴我余生的岁晚有真情也有真意,我会竭尽全力让所有事都完满,为什么没有人给我这个机会呢?”

“既然你觉得自己没有错,那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啊!为什么行不通呢?”

沈契凑近沈长戈的脸,凝着他的眼睛,轻轻哦了一声:“是岁晚不给你机会,她不肯成全你的那些鬼心思。她不看你一眼,不与你说一句话,当这世上没有你这个人。你发现自己享受激情后,更加贪恋温情。但同时也发现,在你与韩婵这件丑事上,岁晚不肯再贤惠了。你就像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样,暗中委屈,闹脾气。你放不下面子,拿岁晚没法子,又不肯常思己过,只能怨天怨地……”

“不是……不是……”

沈长戈腾地站起身,满屋子乱转,却因为醉酒,也因为情绪激动,脚步踉跄,一会儿撞桌子,一会儿撞椅子。

“她怎么不理我呢?她说过我可以纳妾的。我这么优秀,她却想丢了我……我知道,她就是生气,她就是记恨,我当初对她的不好……”

“此一时彼一时啊!过了村就没有店啦……”

别人退一步,你得寸进尺。

别人不让步,你又气闷不甘。

怎么可能人人顺你心?

又怎么可能事事如你意!

人的想法会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而改变,没有亲身经历,摆再多道理都没用,自己不卡一个跟头,不知道波棱盖是怎么个疼法。

沈契在男人贪心这件事上没有资格教训儿子。

想当年,孙氏用性命都没能唤醒他的不悟,在辜负了妻子之后,他又伤了沈长戈的生母。现如今的吴县,还有一个小妾和两个儿子,他几个月都想不起来一次。

沈契自诩善待了每一个人,却是走到最后,他才明白孙氏的绝望,才了解沈长戈生母的难过。

沈契躺在病床上,有更多的时间回味自己的一生,他发现,除了孙氏,他谁都不想要。

可是,晚了,这一生要过去了,他和孙氏的若即若离,来生不遇,都是他自己做的孽。

沈长戈的生母,吴县的小妾,也是他的孽。

“长戈……不要像父亲一样,该舍不舍,该放不放,惹下一生的怨债,下辈子都还不完。”

“父亲……”

沈长戈再次扑到沈契榻边,握住他的手,急切道:“父亲,我真的很喜欢岁晚,不想让她离开,她很听您的话,您帮我劝劝她,让她接受我好不好?”

沈契长出一口气,慢慢躺倒,幽幽说道:“劝不了啊劝不了,你心里都不干净,配不上岁晚。”

“父亲……”

沈长戈气恼:“您怎么能不帮我呢?我可是您的儿子……”

“是我的儿子又怎样?你虽然身强体壮,当了大官,但你还没长大呢!”

沈契悲哀道:“少年得志,一点都不值得欢喜,也不知道你在何时跌倒,有没有人搀你一把……”

“父亲……您最疼我了……我只有您……您帮帮我啊……眼前的状况也不是我想要的……我已经很难过了……我不想失去岁晚……”

沈长戈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为了吃不到嘴里的糖果,趴伏在床榻边,一声高,一声低,唤着父亲,说着无理,耍着无赖。

沈契不理儿子,自顾休息,他的日子不多,和孙氏在一起的时光也不多了,他要珍惜。

亥时初,醉鬼从屋子里晃出来,扶着院子里的大树哗哗大吐,五脏六腑搅在一起,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沈契屋子里守夜的婆子连忙打来温水伺候沈长戈洗漱。

“三宝呢?”

沈长戈吐过之后,醉意稍减,他才想起来自己策马奔腾一路,一直到云雾山别院,都没见过三宝呢!

“那臭小子伺候的越来越不经心,不知道跑到哪里玩耍了……等我逮着他,一定要踹他两脚……”

沈长戈再次起身,脚步稳当了许多,慢悠悠就要走出院门,婆子把一盆脏水泼掉,在他身后追问:“将军去哪里?这么晚了,我收拾一间屋子,将军就在这里歇下吧!”

沈长戈依然稳步前行,将要拐出大门时,语气不明地回了一句:“我要去找我的夫人,哪有夫君归家来,妻子不伺候他安歇的道理……”

守夜的婆子是跟着沈家老夫妻和吴岁晚从吴县出来的,很清楚沈家这几个人的底细。

一听沈长戈胡言,没有为了将军看见夫人的好而高兴,反而转身就是一撇嘴,小声嘟囔道:“就作吧,就折腾吧,也不知道你想怎么着,想一出是一出,闹得大家都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