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然降临,永陵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月光如水,轻柔地洒在享殿的琉璃瓦上,泛起一层朦胧的银辉……
朱翊钧扶着自己的父皇走出了享殿。
而后陈洪立马上前,扶着朱载坖。
而后缓步朝外走去。
这是朱翊钧第二次,来到皇室陵寝的行在居住,上一次的时候,还是跟着朱厚熜来的。
朱翊钧一直在其父的房间之中陪着他,等朱载坖睡着之后,朱翊钧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刚到了房间不久,黄锦便过来求见。
担当行在守卫主责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张国之,看到黄锦前来,并没有着急进去禀告。
虽然,黄锦是他的老领导,当年也举荐了他去太孙跟前,才让他在数年后,能够官升一级,这一级,看似很小,却是一道鸿沟,寻常人即便再有本身,若是没有机会,也难以跨越。
而黄锦便是给了张国之这个机会的人。
但此时,张国之看着黄锦,并未有丝毫的顾念旧情,公事公办。
“黄公公,面见太子,必须搜身,下官也要一同进去,不得离太子殿下太近,若有出轨之行为,下官只能得罪了。”
听着张国之的话后,黄锦也没有生气:“这是应该的。”说完,黄锦伸开手臂,两名太监上前查验。
仔细搜查一圈后……
张国之再次摆手,又有两名锦衣卫上前,搜身……
面对这一次,黄锦依然坦然接受。
再度搜查结束后,张国之才将黄锦带进了行宫,而后来到太子殿下的房间外面。
在朱翊钧的房间外,还有十余名锦衣卫,以及几十名穿戴甲胄的士兵。
黄锦在外等候,张国之进入了房间。
不一会儿,张国之走了出来,他看向黄锦:“黄公公,殿下有请……”
黄锦闻言,便跟着张国之一同进入。
黄锦走进房间,只见朱翊钧正端坐在桌前,烛光映照下,他稚嫩的面容透着超出年龄的沉稳。
此时朱翊钧正在看着黄锦,脸上带着笑容,仿佛是数年前一模一样。
不过这次,黄锦却不能靠近朱翊钧了。
他终究是宫外的人。
张国之身上配有绣春刀,快步走到了朱翊钧的面前,先是躬身行礼,而后,转身面向黄锦。
黄锦走了数步后,张国之出言道:“停。”
这个时候,黄锦离朱翊钧还有数十步的距离,他停下了脚步,朝着朱翊钧恭敬行礼。
“黄公公,免礼,快些起身。“
黄锦谢恩之后,才缓缓站起身来。
“黄公公,这么晚来见本宫,所为何事?”朱翊钧声音清脆却不失威严。
黄锦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殿下,老奴此次前来,只想好好的看看殿下……跟殿下说会话。”
听到黄锦的话后,站在朱翊钧身前的张国之眉头一皱。
朱翊钧微微点头:“本宫也想跟黄公公说会话,再怎么说,黄公公是皇爷爷身边人,当年还抱过本宫呢。”
说完之后,朱翊钧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一些………
“殿下长大了,真好,老奴看着殿下,就想着先帝来,心里面是欢喜的紧……”黄锦的声音很小,他像是说给朱翊钧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朱翊钧看着黄锦,他知黄锦此次前来求见,看看自己不是假的,但也一定有其他的话要说。
不过,朱翊钧也不着急,就这样看着黄锦。
等了许久之后。
黄锦再度开口:“殿下,陛下龙体欠安,老奴担忧日后……”
朱翊钧皱了皱眉头,打断道:“黄公公,莫要妄言。父皇的病情自会好转,本宫相信太医们定能妙手回春。”
黄锦连忙道:“殿下,老奴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想让殿下早做打算……”
朱翊钧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黄公公,本宫知晓你的忠心,不过,早做打算这样的话,你还是不要再说了。”
“就今夜,老奴希望殿下允许老奴说下去。”
朱翊钧看着黄锦,叹了口气,片刻之后点头道:“好,说吧……”
“殿下长大了,知道的事情也多了,老奴今日给殿下说的,殿下一定要好好的记着……”
“宫廷大内并不安全……”
“您以后,不能太过与信任身边的人……”
“嘉靖二十一年年冬月的一个深夜,以杨金英为首的十余名小宫女悄悄来到曹端妃的寝宫中,妄图行刺先帝,她们在慌乱中把绳索打成了一个死结,始终无法紧紧勒住先帝的脖子,让先帝得以逃此劫难,方皇后及时赶来,将这些宫女全部抓住,并且下令将当夜侍寝的曹端妃也一并抓来……全部判处凌迟处死之刑……”
朱翊钧当然知道黄锦说的这些事情,他也清楚皇宫大内不安全……
烛光微微摇曳,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夜莺的啼鸣……
“黄公公说这些陈年往事,意欲何为?”
“殿下,曹端妃是先帝最为宠爱的妃子,为先帝生下了两个女儿……在她的宫中,出现这种事情,殿下不觉得奇怪吗?”
朱翊钧看着黄锦:“本宫并未觉得有什么奇怪。”
不过,这个时候的朱翊钧心里面已经跟明镜一般,救了朱厚熜一命的方皇后,死在了宫廷的一场大火中,虽然去世之后,得朱厚熜厚葬,但依然充满着很多疑点。
而黄锦此次讲来,已经将话说的很是明白了……他知道的秘闻,准确性可以保证。
听着朱翊钧的话,黄锦也没有再这个话题上,持续下去。
“奇怪也好,不奇怪也罢,老奴只是想告诉殿下,平安无事的真龙天子,才是真龙天子……”黄锦叹了口气,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
而朱翊钧听完之后,也没有生气。
相反,他点了点头,算是对黄锦表示认同。
活着的皇帝,才是天下的主人,死去的皇帝,只是一个死人,即便他的身后事,办的如何风光,其无法改变他是一具死尸的真相……
“皇爷爷搬进了西苑,是因为这些事情。”朱翊钧开口问道。
而这次黄锦也没有回答朱翊钧……
“殿下,您从小便聪慧异常,先帝很喜欢殿下,便是因为他从殿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先帝也是一个苦命人,但殿下不是。”
“您从小便独得先帝,以及当今陛下的宠爱,您是大明朝唯一的太子,没有夺嫡之忧,亦没有小宗入大宗之难,您从出生,便是太孙,而后太子,先帝未完成的伟业,要靠殿下了。”
说完之后,黄锦再次跪下:“殿下,老奴只说这些,老奴告退……”
“张同知,送一下黄公公。”
“是,殿下。”张国之领命,而后上前,将跪在地上的黄锦搀扶起来,两人一道朝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黄锦转过头,看向朱翊钧。
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少年天子。
希望少年天子,能成救世英主……
朱翊钧看着黄锦离开。
他知道黄锦这次专门前来,给自己说的这些,都是大实话……
历史上只有神宗皇帝身上没有阴谋的影子,那是因为他提前开摆。
可若是他真的想成为有作为的皇帝,身上会不会跟万寿帝君一样,出现一些未解谜案呢……今天不是被宫女勒脖子,明天就是被放火烧……
曹操梦中杀人,是对自己处境的一种担忧,也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
因为朱载坖的身体原因,他们此行也只是祭拜了永陵。
停留三日,稍作休整之后,龙辇依仗返回京师。
重新回到皇宫之后,朱载坖的身体状况更加差了,到了隆庆四月底,每说一句话,便要停顿四五次。
可能是因为自己说话太过吃力,他跟朱翊钧的交流也少了一些,不过,朱翊钧还是每日陪在朱载坖的身边。
即便身体状况已经恶劣到了这个境地,朱载坖还时不时的想着,召见嫔妃试一试,自己是否还可以。
不过,这个时候的陈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为皇帝陛下安排了。
实际上,从生病开始,朱载坖的床底之事,并未禁止,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勤快,但每过个七八天,都会行人事一次……
就这样,到了隆庆六年五月十七日。
乾清宫内,烛光摇曳,一片死寂。
明晃晃的龙床之上,朱载坖气息奄奄,面色如灰,已然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皇太子朱翊钧跪在床边,小脸紧绷,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陈皇后已经哭成了泪人,李彩凤也是眼中含泪,时不时低声抽泣一番。
乾清宫外,英国公,成国公,定国公等一干武勋,以及高拱、张居正、郭朴、陈以勤等一众大臣诚惶诚恐地跪着……
昏迷了两个时辰的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手费力的在床上摸着,直到摸到了朱翊钧的手,紧紧的拽着。
朱翊钧赶忙说道:“父皇……”
朱载坖眼神浑浊而迷茫,声音虚弱而沙哑:“吾儿,大明的江山,是你的了……”
“你一定要,好好的……”
朱翊钧泪流满面,连连点头:“父皇放心,儿臣定当谨记教诲。”
皇帝喘了几口粗气,又道:“传高拱进来。”
守在床榻旁边的陈洪,匆匆而去,不一会儿,高拱子疾步走进寝宫,跪地叩头:“陛下。”
皇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高拱,朕将太子托付于你,你定要尽心辅佐,保我大明江山永固。”
高拱声音哽咽:“陛下放心,臣万死不辞,定当鞠躬尽瘁,辅佐太子殿下。”
朱载坖很是吃力的转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朱翊钧。
“我儿,我儿,当为明主……大明的天下……是……是你的了……”
朱翊钧伏在床边,嚎啕大哭。
“不要哭泣,不用难过,父亲无憾……”朱载坖说完这些话后,眼神变得更加浑浊。
在他的眼中,朱翊钧的样子渐渐模糊。
一个女子朝他走来,而这个女子的样子也渐渐清晰。
她带着温柔的笑容,慈爱的看着朱载坖。
这是朱载坖记忆中,母亲最好看的样子……
不过,这个时候的母亲,再也没有那种委屈的笑容,而是,那种极为轻松,他小的时候,从未见过的轻松惬意,发在内心的笑容……
朱载坖猛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自己的母亲……
他抓住了……
他笑了……
跟自己母亲一样的笑容。
“娘……”
“孩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