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少阳很少同时见到秦澈的父母,印象里他妈妈是个说一不二的女强人,他爸爸也是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感觉,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再见到他们居然是在他乡的殡仪馆前,此刻的他们就像是秋末的落叶,轻轻一捻就能碎成粉末,秦母不似往日美艳,秦父也不再意气风发,鬓边的白发让两人仿佛一下老了二十岁。
“小岳?你怎么也来了?”秦母见到岳少阳先是一脸惊讶,随后红肿的眼眶再次涌出泪水。
“我暑假的时候在他们部队训练过一段时间,他战友告诉我我就过来了。”
秦父听到岳少阳的话,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感谢你小岳,一直跟我们家秦澈做兄弟,他现在这样了还来送他一程。”
“您别这么说,这都是应该的,有什么事您招呼我就行了,您和阿姨节哀。”岳少阳第一次体会到节哀顺变是多么苍白无力的词语,但却是现在他唯一能说的话。
一个穿着正装的士兵庄严地向三人走来,向秦家二老敬了个礼:“是秦澈的家属吗?”
秦母拉着那个人的胳膊,情绪激动的问:“我们是他父母,秦澈他在哪?”
“秦澈同志的遗体已经安顿好了,我奉上级的命令来接二位过去。”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秦母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指着岳少阳对那位带路的士兵说:“同志,我们可以带他一起吗?”
士兵打量了下岳少阳,他这才认出这是前段时间来这里训练的国防生。
“请便。”
于是岳少阳就这么背着包跟着秦家二老走进殡仪馆,不过在他进去之前,他留意到身后有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生慌慌张张地赶到殡仪馆门口。
秦家二老穿过一个个庄严的士兵走进一个房间,身穿正装的首长连忙起身握住秦父的手:“您节哀,请二位过来主要是想商讨一下秦澈的安葬问题。”
“秦澈他在哪?”秦母毫不在意首长的关心一心只想见秦澈最后一面。
“您别急我这就带你们过去。”首长亲自带着三人走到另一个小房间,一块白布下隐约能看出人形。
秦母发疯似地冲上去,她想揭开那层白布证明躺在那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可是首长拦在她的面前:“您最好别这么做,秦澈的遗体在水里泡了快半天,还是给他留着最后的体面吧。”
听到首长的话,秦母松开攥住床单的手后扑向秦父,不停地捶打着秦父胸口说:“都怪你!说什么当兵是给他历练,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秦父沉默地接受来自秦母的捶打,他咬紧牙关却依旧无法阻止夺眶而出的泪水。
首长和岳少阳控制住情绪激动的秦母,首长安慰秦母说:“秦夫人,我理解您的心情,秦澈是英雄,事情发生在他服役期间,我们部队会负责好他的安葬事宜。”
“我不要什么英雄!我就要我儿子!”
秦父紧紧抱着失控的秦母,嘴里不停念叨着:“都是我的错!你别怪他的领导,都是我的错!”岳少阳和首长默默退出房间,留给这一家三口最后共处的时间。
清新的空气再度涌入呼吸道,岳少阳不禁深吸几口,他曾经以为死亡离自己很远,可当看到那划开阴阳两界洁白的床单时,他感觉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锤了一下,记忆中有关秦澈的回忆都在此刻喷涌而出,沉重的回忆压得岳少阳不能呼吸,只能靠墙蹲着才能悄悄好过一些。
“秦澈虽然不是我们部队体能最拔尖的,但他是我们部队人缘最好的,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可那张嘴啊真是让人讨厌不起来。”首长蹲在岳少阳旁边,仿佛此刻他们不存在等级差距,只是长辈和晚辈聊着逝去的人。
岳少阳轻笑说:“他就那样,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油嘴滑舌的。”
岳少阳下意识地摸向裤兜,才想起来今天本来应该是去考试的所以一根烟没带。
“给。”首长递给岳少阳一根烟,这让岳少阳有些受宠若惊。
“谢谢首长,我不用。”岳少阳严肃地站起身。
“拿着。”首长把烟塞到岳少阳手里,“只此一次。”
岳少阳见这样他也不好一直拒绝,他点燃烟后用力吸了一口再一口气吐出,却依然无法冲破胸口郁结的气息。
“首长您说,以后会有多少人记得秦澈。”
首长叹了口气说:“所有的事情都逃不过时间的冲洗,或许我们可以记住他一时,但总归会逐渐淡忘的。”
随后首长深邃地看着前方继续说:“虽然名字会被逐渐忘却,但所有被忘却名字的战士我们都用英雄纪念他们,至于英雄的真名那是独属于亲近之人的宝藏。”
“英雄吗?”岳少阳仔细咀嚼着首长的话,哪个男孩小时候没有一个英雄梦,可是现在秦澈真的被冠上英雄的称号时,岳少阳却没办法高兴起来。
在岳少阳还在思考时,秦父从房间里走出来对首长说:“领导,我们想跟您谈谈秦澈安葬的事情。”
“好。”首长站起身走进房间里,只留下岳少阳一个人在外面。
岳少阳按灭了烟,胸口依然憋着一股难受的劲,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竟走到刚才进来的地方。
“同志,请问你有什么事吗?”刚才带三个人进来的士兵正站在附近询问一个男生。
“啊……没事。”男生不等士兵回复撒腿就跑,岳少阳注意到他的衣着似乎跟进来时在他们后面的男生差不多。
士兵一脸疑惑地转过头,正好对上岳少阳的视线,他走近岳少阳小声安慰他说:“对不起,作为他的战友没把他照顾好。”
岳少阳看到他原本应该绷直的手却紧紧抓着裤子,岳少阳也叹了口气说:“你别这么说,他做的事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要做的就只能好好记住他了。”
士兵向岳少阳敬了一个标准军礼:“秦澈班长在我入伍后对我很照顾,我一定会牢牢记住他的。”
岳少阳也向士兵回礼说:“我代表秦澈向你表示感谢。”
就这样,秦家父母跟首长商量了很久,考虑了回去安葬的可行性以及繁琐程度,最终两人终于答应把秦澈葬在这个市的烈士陵园,毕竟相比于G市,这里对他而言更有家的感觉。
于是从下午到晚上,来吊唁秦澈的人络绎不绝,这其中包括他的战友,媒体以及被救孩子以及他的父母,岳少阳就在这临时的灵堂看着秦澈照片前的白花一朵朵多起来,看着秦母一次又一次滴水不进,本就身心俱疲的秦父还要应付来访人员。
“怎么一个人在这坐着?”熟悉的魔鬼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只是这次不是嘲讽岳少阳训练不行的话语。
岳少阳转过头看着一排长,褪去戎装后他似乎没那么精神了,不过对岳少阳来说他还算是有威严的。
“你的战友把所有事都张罗的井井有条,我就只能在这多陪陪秦澈了。”岳少阳抱着书包蜷缩在椅子上。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你还好吧?毕竟秦澈跟你关系那么铁。”
“不瞒你说,我感觉心里特难受,想起他母亲情绪崩溃的那瞬间,我开始怀疑我选这条路是不是错了。”岳少阳下意识看向秦母,这才短短几个小时,他就觉得秦母真的苍老了很多。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对象和我父母他们怎么办。”岳少阳看着秦澈的照片,脑袋靠在冰冷的墙体上。
一排长安慰着他:“别那么悲观,现在是和平年代,用不着你去抛头颅洒热血,秦澈的事只是一个意外,我当兵这么多年见过的意外屈指可数。”
“可是这代价太沉重了,谁都不能保证我不是下一个。”
“你丫咋说不听呢!”岳少阳消极的态度让一排长有些恼火,“你要是想放弃也行,你以后别后悔就行,这不像菜市场买菜可以挑挑拣拣,你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一排长撂下这句话就走了,岳少阳看着背影是那么落寞,他能理解为什么一排长情绪那么激动,他只是不想让自己重蹈覆辙罢了。
岳少阳就这么坐了一夜,困了就闭上眼睛,可一闭上眼那些和秦澈共处的时光就跟放电影似的在眼前来回穿梭,终归是睡不踏实。
次日清晨,秦澈的遗体就在一票人的注视下被推进焚化炉,他的领导和战友脱下帽子,秦父秦母抱着他的照片相互倚靠着,气氛压抑到极点,啜泣声回荡在大厅中,直到秦澈的躯体化作骇人的白骨被推出来,装入骨灰盒期间,岳少阳才渐渐感觉到秦澈的离去的真实以及那种无法挽回的无力感。
一行人在军车的护送下抵达烈士陵园,秦澈的骨灰盒安静地躺在那里,一铲一铲的土逐渐将他淹没。
“不要!”秦母压抑许久的情绪突然爆发,她冲上去抢走一个士兵手上的铲子,“再等一会!就一会!我再多看看他!”
她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扒开原本填好的土,秦父上去拉她秦母也纹丝不动,仿佛想要抓住秦澈最后生的气息。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几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眼眶也泛起泪光,或压低帽檐或别过头,但依然无法阻止悲伤的气氛蔓延至每个人的心中。
尽管发生了点波折,秦澈也算是顺利安葬了,刚才还人头攒动的陵园此刻也萧条了不少,只有秦澈的墓前放着一朵朵白花,在这萧瑟的季节格外打眼。
“睡吧,等你睡醒了我们再做兄弟!”岳少阳把手中完整的花花瓣扯下,一点一点洒在秦澈的碑前。
“请问秦澈是埋在这吗?”一个拿着白花的男生拦住正准备走的岳少阳。
“是……你是?”岳少阳其实认出了男神就是昨天见到的那个人,但他没有拆穿。
“哦,我是他……战友,刚才有点事没赶得及,可以让我把这个放下吗?”
岳少阳看了眼他手里的花,让开一条道说:“你去吧。”
男生走到碑前放下手中的花,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岳少阳,最终只说了句:“保重!”
岳少阳拦住那个男生说:“他所有的战友我都见过,你到底是谁?”
男生也没慌乱,只是打量了下岳少阳:“你应该是岳少阳吧。”
“你怎么知道我?”岳少阳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生。
“他跟我提起过你,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提过我。”
岳少阳思考片刻,突然想起那天在坑洞里秦澈说的话。
“你是他对象?”
“嗯。”男生点点头。
“那你怎么不早说?还要等所有人都走了再一个人偷偷过来。”
男生回头看一眼秦澈的墓碑,有些无奈而又坚定地说:“毕竟他是英雄,英雄的墓碑下是容不得污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