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肆发现,愈往北走,白玉就愈兴奋。
冷意愈发明显之后,泱肆真想把呼吸冷空气这件事给扼杀。
偏偏那坐在外面的一人一狐跟没事儿似的,丝毫不畏惧着迎面而来的寒风。
泱肆探出一个头,抱怨:“你们一个是雪狐,一个会下雪,都不怕冷,歧视我是吧?”
江衎辞转头看她,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先进去等等,很快就到下一个城镇了。”
马车进城后,他们在客栈歇脚,江衎辞让店家送来了许多厚重御寒的衣物,又给泱肆吃了一粒莹白的药丸。
“这是连清研制的药丸,吃了就不会那么怕冷。”
泱肆搓了搓手,接过他递来的热水,“你怎么不早给我吃?”
江衎辞转身去给白玉喂吃的,这是刚刚店家一起送来的熏肉干。
“这才哪到哪?愈往后走会愈冷。”
白玉似乎很喜欢吃这个,小狐狸牙齿锋利,抱着一条肉干慢慢啃,趴在温暖的火炉旁,吧唧吧唧啃得不亦乐乎。
泱肆又想骂它狗狐狸了。
确实整天跟条小狗似的。
没有听到回声,江衎辞抬眼去,发现她捧着碗望着白玉出神。
“怎么?后悔了?”
这么问着,他的语气却并不是很在意一般,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答案是什么也不重要了。
泱肆仍是盯着白玉,“我在想,不如白玉当狗,换我来当狐狸好了。”
江衎辞不知她又天马行空想到了哪里,只是猜测着道:“你不当狐狸精,也很招人喜欢。”
“嘿嘿。”
泱肆望着他笑了两声,“这我当然知道啦!”
不过,她想说的是,那样的话,她也可以不用畏冷,无论跟他走到哪里,她都不怕。
但话说回来,就算畏冷,她也不怕。
泱肆一颗坚定不移的心,一直持续到一个月后,她同江衎辞抵达大北以北,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不再属于大北地界,不归属大北管辖的城镇。
已经不能称之为城镇了,因为这里人烟稀少到荒芜,没有村碑,不知道边界,也不知道占地范围,隔几里地甚至几十里地才能见到一户人家。
已是初夏,可这里仍被冰雪覆盖,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能看见其消散的形态。
江衎辞说,这里的人习惯称它为雪村。
马车停在雪山脚的一处小院前,江衎辞拴好马,扶着她的手让她下车。
泱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目光停在面前这处小小的独居院落,问他:“这就是你以前每年夏秋都会生活的地方?”
白玉已经自来熟一般,兴奋地冲了过去,停在落了锁的门前。
江衎辞也牵着她走过去,抬手拂去门锁上的堆积的厚雪,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十五岁以前是,十五岁以后偶尔也会在这里住。”
他这样回答她,打开门后,重新拉起她的手,带着她走进去。
“不过以后就会是我们常住的地方了。”
他去收拾东西了,泱肆自行参观,走了一圈,简单到简陋的房子,除了生活所需的必备品之外,并无多余的东西。
这个房子跟这个雪村一样,冰冷,潮湿,没有温度。
这里没有烛火,除了厨房的灶台,像是为了活下去应付饥饿而准备柴火之外,没有任何地方能够看到可以燃起温暖的痕迹。
泱肆想起在国师府时,也是这样,他从不给自己的屋子里备暖炉、热水、火烛。
他好像从不需要这些东西,习惯了待在阴暗和寒冷里。
江衎辞端着火盆进屋时,便见那裹着绒毛披风的人站在屋里无声落泪。
他立刻放下火盆上前去,将她抱进怀里。
泱肆紧紧回抱他,一边落泪一边说:“你为什么过得那么辛苦?莫辞,你为什么那么让人心疼……”
江衎辞轻拍她的后背,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不辛苦,我又不怕冷。”
可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哭得比他这个经历过的人还委屈:“可你一直自己一个人,那么多年的时间,那么孤单,每年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去京上见我……”
简直无法想象,他过去的二十余年,是如何在这样一个没有四季,没有阳光的地方撑过来的。
而且他每一年,都要跨越万水千山走到她面前。
尽管,只是为了远远看她一眼。
火盆里燃烧旺盛的火光映着她伤心的脸,眼见她愈哭愈伤心,江衎辞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慌乱地抹去她的泪。
这又不是她的错。
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自己很孤独。
因为他这一生都是这么过的,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若不是,她在去年的冬,给他带来了阳光和温暖,他可以一辈子这么过下去。
可是当他从皇陵的祭坛死里逃生回到雪村之后,他才知道,什么是暗无天日。
分明他每一年夏秋都是这么稀松平常着过来的,可是这一次,他却觉得如此难熬。
他第一次憎恨夏天的漫长,让他不能在冬日风雪的掩盖下,赶快回到她的身边。
在他们抵达前,凛寒就已经派人送了许多物资过来,完全可以将这里重新大变样,确保她不会过得跟他一样苦寒,让她在这里也可以得到温暖。
只不过他想亲自动手去做这一切, 想亲自把他们的家完善,所以那些人放下物资便离开了,他特意嘱咐凛寒,没有让人动过这里的东西。
他意料她看到这里的一切之后会心疼他,可怜他,但真当如此时,他仍比预料中看不得她伤心。
“可是我已经把你拖进来了,你以后不要嫌弃我连累你才是。”
她从小就怕冷,大北的冬日她都熬不过,更别说这里。
更别说……极寒之地。
可他还是自私地把她带到了这里。
他无法做到“爱她就要为她着想”这样的说法,因为迫于现实而选择放手,选择不与她相守一生。
他不想再远观,尤其在她亦爱上自己之后。
他承认自己自私,独自忍受无边的寒冷与孤寂就算了,还要把她拖进来,陪他一起煎熬。
所以他只能颤抖着,去吻她的脸颊,再小心翼翼亲吻她的唇,向她道歉:“对不起……”
泱肆只觉得整颗心都揪到了一块。
从上一世死在芦苇荡边,被他抱进怀里的那一刻,到再次睁眼获得重生见到他时,她便已经做好了奋不顾身的准备。
怎么能是连累?
明明是他们将一起共度余生。
不再过问外界的任何事情,只在这一方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只有他们眼下的生活。
她会跟他一起,将这个家变得温暖明亮,足以去抵御这里的严寒,足以去抵抗漫长的岁月,足以让他们幸福安稳地过完一生。
她的决心仍坚定,她无畏身处何处,只要与他在一起。
泱肆努力止住眼泪,两只手去掐他的两边脸颊,语含警告:“你再跟我说这种话试试?我人都跟着你到这来了,你应该做的,是以后千百倍地对我好知道吗?”
说完,还翘着小嘴,傲娇模样。
白玉趴在火盆旁,早就见惯了两人的腻歪,不知是否有意,跟着哼了一声。
江衎辞神色一松,在她唇上再次啄吻一下,“遵命,娘子。”
他很少唤她娘子,大多数时候仍是喊她泱泱,偶尔把他惹急了,会加上姓一起,语气严肃地喊魏泱泱。
这样一声突如其来的娘子,让泱肆没绷住,笑出声。
“你别忘了,是你自己跟我舅舅说的,我可是金枝玉叶,你得把我照顾好。”
“是,我尽力。”他不可否认。
“我不仅怕冷,也怕黑,家里必须灯火通明,床榻必须暖和,屋里也必须燃着火炉。”
“好,今天我就都弄上。”
他拉着她走到椅子旁,让她坐下之前,还在上面垫了一块厚厚的软垫。
“我每天都要吃热腾腾的食物,喝暖汤。”
“好,我给你做。”
他又走回去,将火盆里的炭火夹进火炉里。
“我喜欢荡秋千,你要在院子里给我做一个。”
“好,明日就做。”
“可我还是会无聊,你要带我出去玩。”
“好,只要你乖乖穿厚衣裳。”
他耐心地回复她,一根根点燃蜡烛,火光将这里照亮。
“我还要给你生孩子。”
“好……”
他下意识便应着,“好”字吐了半个音,手边的动作停下来,抬眼望向她。
泱肆期冀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却见他重新垂下眼,继续手上忙活的事情。
而后,轻轻弯起唇角,无声地笑起来。
泱肆望着他的侧脸,烛火照得他好柔和。
“你笑什么?”
江衎辞走到她身旁坐下,将她揽进怀里。
火炉燃烧旺盛,屋里逐渐暖和起来。
泱肆靠在他的胸膛,听见他说:“我笑……神明竟也会对我开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