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林怡又回到了老家的山村。
天灰蒙蒙的,像是起了雾。
他手持刻刀,等着师傅带着工料过来,给他安排工件任务。
闲来无事,他找了一个柴火当工料,随手刻了两笔。
把那木块刻画成了比邻家的姑娘。他俩自小青梅竹马。
可惜媒婆过来说媒,街比儿的姑娘嫁到县里头。有许多年不曾见了……
还记得那年花开,他给她雕了一双木屐。粉红色的绑绳,瓷白的鞋底。鞋帮上雕刻着细密的花瓣,那绑绳是他留存绢丝自己编的。
他让青梅穿着木屐出嫁。就算是他亲自送他出大山。
青梅只是上脚试试,却并未带走。言说不合脚,小了些。让他还是送给合适的人吧。
师傅骂他,你整日与木头打交道,脑子也变成了木头。
林怡不以为意,反问师傅不也是一样么?又笑了声,说只要那女子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林怡手中的刻刀,不知何时起,变成了一把长刀。
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已经武艺超群。虽谈不上天下无敌,但是乡间流寇无他二合之敌,人屠是也。
隐隐约约,他又看到了山下火光冲天。
他这才想起来,流民组成的匪寇攻打县城。妖道坏了人道护城大阵,匪寇进去劫掠一番,便退到到山里来。等着官家前来招降。
匪寇降没降,林怡并不知晓。
但他还记得,村子被他们放火烧了。是一个女鬼连夜带他从家里逃出去。
走出大山,那女鬼在朝阳下不见了。告诉他,要活下去。
林怡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些,既然已经重新回到了家乡。自然不能再让那些匪寇作乱。
……
“紫明前辈,不若我俩来猜一下。他会不会在梦里杀人……”
“哦?道友要如何猜?有没有什么彩头?”
“晚辈猜他不会杀人。”
“贫道也猜他不会杀人……”
“这……”
……
林怡自然听不见两个人的对话,他手持长刀了出了门,直奔山下快步而去。他想在匪寇闹腾的时候,去把那个姑娘救下来。
山下的匪寇拿的最好的兵器便是菜刀长棍,身上的铠甲也只是两片箩筐盖子挡住前胸后背。
那群人就好似当他不存在一样,任由他穿过的乱糟糟的队伍。他穿过戒严的城门楼,穿墙来到了来到了一个大宅院之中。
大宅院里建着一栋香火殿,他又穿过香火殿去了后院儿。
一个女子正抱着一个娃娃说笑着。
……
“道友。你说这人梦里的宅院怎地是个香火殿?”
“晚辈以为,他那发小儿定然是嫁给一个俗道之家。”
“呵,你既然猜出来,又何必藏着掖着。以贫道口中说出来,就能显得贫道聪慧吗?”
“嘿嘿嘿……这人应是没下山进过城,所以也不知晓那宅院是什么模样。”
“是也。贫道也是这么觉得。他漂泊已久,看过了许多富庶之地,不该如此无知。”
……
林怡上前,告知那个女子,让她快快随他离去,马上就有匪寇进城打劫。
但女子并未理会他,还劝他快快回山。
林怡面露怒色,握紧了刀柄。负气而去。
他回到了山上,打好了包袱。揣上那一对已经有些发黄的木屐,离开了山村。
而林怡离开的方向,并不是别处,是那山下匪寇聚集之地。他竟然加入了匪寇队伍。准备与这些人一同入城劫掠。
……
“他这梦有些歪了。不可让他如此作想。且看晚辈拨正乾坤。”
“怎么?道友是怕他入城杀人,坏了你我的猜想?”
“非也。上人您要帮其斧正心性,定然不可让其堕入梦中邪道。若他知晓杀人快感,钱财易得。怕是日后再难恢复秉性。”
“道友莫忙施法。是好是坏,还要看下去。”
……
林怡想得是,跟着这群匪寇闹上一场。朝廷晓得了取消他们这些工匠民户后,必须得颁布法令发放耕田,这样就没人愿意再去闹了。
他跟着人群冲进了青石板路的县城大街里。
大街上立着一个牌坊,上头写着李家坟。
两旁的铺子都立着长满了青苔的石碑。林怡越走越眼熟……
……
“道友,我觉着,你我该入场了。若是让这憨子去做梦,不晓得要梦成了什么样儿。怕是等会儿,这县城就要飘荡在大海上了。”
“前辈所言极是。”
……
说话间,林怡身旁多了两个人。
“噗……”壶枫道人没憋住,笑出声来。
林怡瞧见了一个扎着冲天鬏,涂着红脸蛋儿的的……道士?
“贫道乃是一位送财童子,特此来送你一桩富贵……你身旁另一位是我的道友,招财玉女……”
壶枫听后赶忙变化成了一个丫鬟模样。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了金玉的果篮。
“你……有点面熟……”林怡疑惑地问道。
杨暮客拦下林怡的胳膊,“世上相似之人不计其数。你我人群中相遇,便是要送你一场富贵。你手持利刃,繁华中穿街走巷,若要瞧见了谁家。贫道便帮你去夺。”
“我……”林怡吭吭哧哧,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杨暮客捉着林怡的胳膊,来到了座老坟前。老坟瞬间变成了大宅门。招财玉女手在果篮中掐诀。
那大宅门变成了最初变化出的三进三出大宅之梦。
“这一户,三门两院,家丁扈从无数。有吃不完的粮,饮不尽的美酒。屋中住着美艳妇人,厢房娇俏婢子候着你……你可愿意去这屋里做主?”
杨暮客本意是不大愿意让林怡见识到这样的场景的。他怕林怡被富贵迷了眼,毁了一颗赤诚之心。
但这林怡梦中憨傻无比,梦到的也都是如一潭死水的假象。畏惧捆着林怡的心绪,让他不敢奢望许多。杨暮客只能用一味虎狼之药,先给这林怡开开眼呢。
林怡看了看手中的长刀,又望着宅门的内院。
但他摇摇头,“他……他家若是无主,我纵然得了,别人也能像我夺此屋宅一样。霸占我的屋子,抢了妇人美婢……”
杨暮客重重点头,“好!”
招财玉女也面露喜色,篮中手诀一掐。
街巷里人来人往。
那些麻木的匪患不见了,变成了郡城居民。
杨暮客领着林怡往前走,来到了一家肉铺前头。这肉铺上挂着一块牌匾。林家肉档。
杨暮客对着他说,“这肉档,便是你的家。里面住着你的夫人与子嗣。你若进了此屋,一生勤勤恳恳,自然是富贵之家……”
林怡用力摇头,“我……我是木匠,不敢杀生。我怎么会经营肉铺呢?”
“你漂洋过海,为了生计,谋栖身之所。不过就是宰杀畜牲,有何不敢?这如何就不是你的家呢?”
林怡看着自己手里的长刀,似乎上面还有宰杀畜牲留下的血迹。他赶忙丢了长刀,往外疾走。
“不对!不对!你这道士定然是什么邪门东西。我手中的刀只削木头,不伤活物……”
杨暮客轻飘飘地跟上去,“木头也曾是活物。那一棵棵树可是根植于大地,为生灵遮风挡雨的好木头哩。”
林怡也认同此话,“你说得没错。但木头好活,我掐了一根枝,插在地上也能让它新生。树不会出声,我听不见,便不知它疼。畜牲会叫,有眼睛,会流泪。”
杨暮客抬头看了招财玉女一眼,面露欣然之色。
“那你这人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计?只需你一句话,贫道尽管保证你愿望能成。”
林怡迷茫的摇头,“我坐着大船。对。我是坐在大船上,你说我漂洋过海……我总该要到了地方,才能知道我想要怎么活着。若是外面不好,我便再回中州。”
杨暮客讶然,“回中州?如何回?”
林怡笑了,“总该能有办法。”
壶枫化作的招财玉女也言声儿了,“那你船上岂不是就荒废了时光?”
“涨涨见识总是好的。”
杨暮客不大乐意,“你一直猫在那船下头,不见天日。如何涨了见识?”
这话一说,林怡梦醒了。
冬律园的厢房之中,一个孤零零的魂魄看着两个道士。
壶枫赶忙把林怡的魂魄送了回去。
待壶枫再回神,看着脸上依旧涂着红脸蛋的杨暮客,躬身道,“前辈,已经脱离梦中环境。您可以散去法力了。这般幻化,总归有失您的仪态。”
杨暮客懵懂地看着壶枫。只见壶枫幻化出一面镜子。
杨暮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噗嗤一笑。
他轻快言道,“我当是你的法力呢。怎地还是这副模样?”杨暮客用力揉揉脸,便会了那个钟灵毓秀的少年道士。
壶枫看到杨暮客仪态恢复,持弟子礼跪地奉茶。
“多谢前辈指点迷津,晚辈修性有望。”
杨暮客赶忙上前把壶枫拉起来,“我也在修行,你也在修行。他何尝不是一场修行。既都是在修行,互助一场,不必如此大礼。”
但壶枫倔强道,“请紫明师祖吃茶。”
杨暮客无奈只能接下茶杯饮了一口。“林怡是个好名字啊。助你我造心台。我这筑基,因他功成灵台神魂安放。而你也有所悟。果真是一场机缘。”
方才梦中,杨暮客幻化成童子模样。并非是壶枫法力作用。而是杨暮客筑基有成,念头通达,灵韵外显所至。
比照实验一场,可得凡人心坚之论。
凡人都如此心坚,尔等修士所知甚多,所念甚广。岂能弗如乎?
在鹿朝,费悯大神告诫他,莫要总把大道放在嘴上。
在汉朝,小楼姐也警告他,一路上要注意不予不求。
在乾朝,杨暮客自明入道,开始身体力行去修筑基。
而今大船之上,灵台终于打磨干净。多亏林怡此人。
且行且看,道阻且长。
杨暮客也终于明白,凡事儿不一定要求个结果。他比林怡强很多,字面意义上的强很多。他是修士,他知晓目的地,他知晓自己该做什么。但他少了林怡那种坚定,不为外界影响所动的不移之心。
咕噜噜噜……午饭未吃的杨暮客饿得前胸帖后背。看了眼壶枫,“道友定然要静心,贫道不做打扰,回去歇息了。”
壶枫恭恭敬敬作揖拜别。
杨暮客回到小院里,笑呵呵地与门子婢女打招呼。
他与壶枫不同,他还在筑基之中。筑基不曾圆满,一切就要顺其自然。
筑基修灵台,胎光得显照。
杨暮客整个人轻松了许多。也难怪小楼之前说他一直端着。
那两个婢女对视一眼,这小少爷出去一圈。怎么就好似换了个人回来。好亲近呢。
“蔡鹮,赶紧给本少爷准备吃食。饿死了。”
“您还能饿死?”
堕肢体,戳聪明。杨暮客修性,终于修出了章法。本就是人,何来高低?
时至傍晚,隔壁的姬氏母子来访。
“贾郡主,这盘蒸糕是妾身亲自下厨做的。您尝尝手艺。”
小楼和颜悦色,“您也是身份贵重之人。小女怎敢劳姐姐受累?”
“瞧您这话说的。我与犬子在外,哪儿还有什么身份可言。与您闯荡一番不同。妾身就是一个院儿里没见识的妇人,可比不得姑娘你呼风唤雨哩。”
姬寅怯生生地在杨暮客面前。小家伙有亲近之心,却畏惧杨暮客一身正法气息。
这孩子根骨不凡,一路上杨暮客遇见的修行苗子。可以说这娃娃便是首屈一指的那个。
“怎么,贫道像是吃小孩儿的道士吗?”
姬寅用力摇头,“您一身清灵之炁,定然是不曾吃过人的。”
杨暮客嘿嘿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没吃过人呢?”
姬寅眨眨眼,趴在杨暮客耳朵旁小声说,“吃人的都有股煞气,可吓人哩。”
杨暮客惊讶地再问,“你见过不成?”
姬寅郑重点头。
杨暮客欢喜地揉揉他那小脑袋,“知道有煞气吓人就是好事儿。日后你入了修行,可不能琢磨那吃人的事儿。”
“小子定然记着。”
杨暮客摇头,“我说得,不一定非要是嘴上的吃。就比如这一桌饭菜,我们看着是一根青苗。可这菜地里,不知摘多少,才能摘出来一根。这等稀罕之物,却只因我等身份虽高,供给上来。而有些人,怕是残羹冷炙都吃不到。你说,这产地因种着青苗而不种粮食。旁人因此饿死了,算不算吃人?”
姬寅点头,“算吃。先生是在讲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吗?”
杨暮客呵呵一笑,“算是吧。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你阿母就在身边,有她照料,你自不必去心忧吃人之事。”
“多谢先生教导,孩儿定然孝敬父母。”
另外一个屋里,许天真趴在窗台上,看着对面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