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祈神过后,来到了海神堂的指挥室中。
他与大副耳语几句。言说了海底异动。
大副经验老到,自然知晓这等异动会引发洋流变化。
他赶忙传令,让手下测量海文与水温。
一根汞棒从船底落下去,拖拽着走了一段路。捞上来那船工大惊,汞棒之上竟然挂着冰晶。深海水温已经降至冰点以下。
大副得到消息,赶忙让传令官通知中州沿岸,提防海啸。
传令官话音刚落,只见外头雾茫茫一片。大副赶忙让水手爬到观星台上打开了望灯。
咔哒一声,金晶聚拢的光线射穿了迷雾。
一道灰黑色的斜坡横在大船前头。
“湿他母,怎地对流来到如此之快?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掌舵,摆正船头!”
这时那些懒散的舵手和观测员呲溜一声跑到了工作台前。
宝船有大阵撑开的结界,自然不会让浪花冲到船里。但滔天巨浪之下,船头翘起,摇摆不定。
船中马上开启广播,让所有人员找到扶手站好,并且迅速回到安全区域。
杨暮客坐在屋里,他身子摇摆着,与船身晃动的频率保持一致。
蔡鹮噗嗤一笑,“您就不能老实坐着,晃来晃去做什么?”
“你家少爷我这是泻力呢,不然它若晃大了,我被甩起来怎么办?我又不是没坐过船。以前从西耀灵州跨国的时候,那巨浪,可不比这小……”
“婢子晓得您走的远,见识多。但人家广播都说了,要系好安全带,不要动弹。”
杨暮客翻了个白眼,“我是修士,岂能因凡人言语束缚?”
晃了一阵儿……呕……杨暮客干哕一声。两耳嗡鸣,腹中翻腾。这一走神,嘭地一下脑袋撞在了床柱上。
一时间眼冒金星。
眼底金光向外看去,看透了院墙。看见了船外的茫茫白雾。看见了正在结冰的海面。
咔咔声中,冰面被翻涌的波涛揉碎击飞。
数十个人影从宝船中飞了出去。
金丹修士带头儿,高声呼叫,“浪头太大,结分水之阵!”
“徒儿领命。”
“道友,我也前来相助。”
只见那金丹修士做前锋,贯穿巨浪,陡峭的水壁倾泻成了一个斜坡。
长灯照见了斜坡,指挥室中舵手兴奋地叫道,“大副,前头水路平坦,桨叶加力便能翻越海山。”
“加力!”
“提速两节,船头摆正。”
大副面色凝重,低声喝道,“将船底舱脊通道打开。”
“领命。”
只见那宝船底部好似一个巨兽张开大嘴,灌进去海水将空气从尾部挤出去。嘭!……整艘大船好似高高跃起,骑在了浪头之上。
杨暮客飘在空中,张大了嘴看见了灵炁托扶着大船,稳稳地落在了海峰上头。
继而大船开始高速向下滑行。
咚!
杨暮客屁股重重地落在床板之上。他头脑昏昏沉沉,隐约中看见了船底巨兽的胸腔。
那是一副鲸鱼的骨架,脊骨朝下用肋骨包裹住了船腹。脊骨之上篆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
一个老头儿轻声对他说,“小友,若再这么放任灵觉扩张,会招惹海渊邪灵的。老夫此时忙着避水,可再顾不上帮你掩盖灵觉了。”
杨暮客听了此话,也顾不得屁股疼,赶忙闭眼收摄心神。他死死地抓住床边把手,试着掌控不断逸散的灵觉。
一个筑基修士的灵觉本该多大?
若主动外放,方圆一丈勉强。
鬼王修成了人身的杨暮客,自然不同普通修士。更不论他修的乃是妙法基功,观想时光长河中的一缕光。即便杨暮客用魂茧将自己包裹,但灵觉不是魂魄,他封得住未归之魂,却封不住魂中之意。
为何船中的修士对杨暮客释放灵觉如此敏感?
因为在这些修士眼中,杨暮客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谁家没筑基的修士能如老妖俯瞰天下一般?
收摄灵觉岂是那么容易?杨暮客就像是一个用双臂去拢水的人。越拢,那水就越分散。
修静功的好处此时终于体现出来。
他并未慌张,乱糟糟地试着聚拢灵觉,但毫无作用。透过海峰,看见了大船驶过留下的漩涡。
这般高的浪头,仍没把那漩涡碾碎。并且他笃定,当浪头落下之时,那里会有一个更大的漩涡。漩涡,给了他灵感。
也许,等着胎光主动与身躯相合是错误的。那便强行让三魂七魄匹配大小。
筑基以来,杨暮客第一次搬运法力。
将法力灌注到脏腑之间。七魄随心而动,接受法力滋养。
只见魂茧开始膨胀。爽灵居灵台,胎光居神宫,幽精居玉枕。
三魂嵌套。
主动扩张的幽精将爽灵包裹起来,而爽灵则将胎光包裹起来。
杨暮客的肉身一手抓着把手,一手则无意识地掐着三清诀。
一个巨大的漩涡以魂茧为中心形成,将灵觉尽数收拢到了魂茧之内。
胎光竟然缩小了许多。
泥丸宫里出现了一个小光点,不停地闪着光芒。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船头撞角冲破了薄薄的冰层,疾行在起伏不定的浪涛之上。
轰隆。
指挥室中,大副被巨大的声响吸引,快步跑到后窗去看后面的迷雾。
“开后灯!”
“是。”
金色的灯光里,一座巨大的冰山从海底浮上来。瀑布不停地往下淌,大副幻听到了哗啦啦作响。
观测员盯着玉鉴汇报,“启禀大副,海底对流已经平息。前方海况正常,并无暗流。”
“继续盯着,提高警惕,提防情况有变。”
“是!”
金丹修士飞在高空,看着巨大的冰山背脊发麻。唯有天象法术才能造就如此景象。
他能感应到冰川里还封印着数个海妖,那些海妖仍活着,并未被冻死。也不知是哪一位大能,用天象法术把它们冰冻在海底送至海面。如此这些妖精才能逃过大劫。
“归船!”
“喏。”
一众修士解散大阵,各自飞回宝船。
宝船终于驶出大雾,外面万里无云,大日凌空。
船头的分风角停止了闪烁,好似普通的装饰品一般。
船底注水口处一道巨大的闸门放下来,偃术造物的齿轮开始转动,通风口从顶上打开,空气灌入后开始从船尾向外排出海水。
大船渐渐上浮,再无一丝晃动。
杨暮客也收功大吉。睁开眼,瞧见好奇宝宝一样的蔡鹮。
“没事儿了,还不收拾屋。零零碎碎落了一地……”
蔡鹮一噘嘴,应了声是。
杨暮客逗她几句,而后告诉她要去小楼屋里问安,等她收拾完了也去问安。蔡鹮撇嘴骂他懒骨头。
去了小楼屋里。小楼已经下床走动。她扶正桌上物件,一旁玉香寸步不离。
“小楼姐,弟弟过来问安。”
小楼低头用余光看了眼,说,“去外头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没。这么大的风浪,你这慈悲道士应是有些担当才行。”
杨暮客赶忙作揖称是。
出了东厢,坑里的土竟然一点儿也没翻出来,桂花树依旧挺拔。
正巧碰见季通把吓晕的许凡人拎出来。
“少爷……”
“他都晕了,你不让他睡觉。拎出来作甚?”
“哪有那么娇气。受了惊吓,让他晒晒太阳,回回魂。等会儿就叫他站桩……趁着手脚不听使唤的时候,把底盘练扎实些,日后也再不怕遇见这样的风浪。”
杨暮客笑问,“那丫头呢?”
“她就算了。小丫头练得五大三粗多难看?绑着安全绳让她好好睡一会儿……”
杨暮客指指季通,“你啊,偏心眼儿。”
说完了杨暮客咂嘴一声,“本想让你随我下去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帮忙。既如此,贫道自己去吧。”
嘭地一声,季通把那小子扔在地上。
“少爷您可不准独自出门儿,小的得随行护卫。”
“谁说我要独自下去,边上住着道士呢。我与那修士结伴下去,你不必紧张。”
“这样啊……”
杨暮客出了大门。看见边上夏荣园的一个小孩儿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小孩儿有些怕生,赶忙又钻进了园子里头。
冬律园里,壶枫掩门。回身后对杨暮客揖礼,“晚辈拜见紫明上人。”
“随我下去看看?”
“正有此意。”
两个道士乘坐升降梯来到了二层。
三四层住得舒适,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难。五层更是贵人居多,家中都有侍从,也不必他们帮忙。但二层住着的都是出远海的普通人,自是要帮扶他们。
二人来得晚了些,许多郎中和道士已经来到了二层。数条走廊里人来人往,喧闹不已。
一个侍者上前,“二位道爷……您二位若是下来帮忙的,便请回吧。里面当下人多,调度困难。再进去,反而不好传令。若有帮衬之心,可于此桌上留下姓名,或捐献钱财……总归是一份心意。”
杨暮客挑起眉毛一脸不悦,壶枫道士则微微一笑。
“上人,看来我等来晚了些……”
杨暮客来至桌前,提笔画了一道安神符。
“名儿我就不写了。钱财身上也没带。这张安神符贴到门柱上去,可让过往之人心安。”
侍从一脸嫌弃地看着符纸,“您这……”
这符纸,一不是黄纸,二没用朱砂。
就一笔字儿,能有用?也不怪这侍从怀疑,而是杨暮客的行径太敷衍了。
壶枫道士专攻修造之法,对于凡人态度,最是了解不过。因为修筑洞府,有时候免不得要请世俗工匠,如何应对他早就轻车熟路。
“这位朋友,您别小瞧了符纸。符纸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心意……这位道长写符一气呵成,情意饱满。好与不好,你贴上去试试看不就行了?事实总归胜于雄辩……”
“哼。那我便试试。”说着那侍从提起符纸往门柱上一拍。不曾沾水,也不用浆糊。符纸竟然平白贴在门柱上不落。
这时侍从才瞪大了眼睛去瞧那两个道人。但两个道人已然离开,朝着一楼走去。
走廊之中,因为拥堵而情绪急躁的人迎面吹来一缕凉风。轻叹一声,反而怪罪自己着什么急。
走在楼梯之上,壶枫道人掐了一个障眼法,又掐了一个通阴诀。
本来一楼没有楼梯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继续往下的楼道。
“船中也有阴司?”
“有。毕竟几万人生活于此,便有一个鬼市藏于甲板之下。船中护卫修士掩盖的极好,若晚辈不是精于修造之法,也不会察觉甲板下头有异。”
来至鬼市之后,数十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枉死在了船上。有吓死的,有颠簸死的,有憋死的……更有个倒霉蛋,是屙屎的时候臭死了。
这些鬼物死相不一。鬼市里的鬼差也不搭理他们,此乃鬼市风气。死在船上,此乃客死异乡。怨气大着哩。若不晾一晾,不知要闹出来什么动静。
壶枫道人会正经的送魂之法,安抚亡灵。他已经准备起诀将这些鬼魂安抚,杨暮客伸手拦住了壶枫。
“几位,船上还有亲人么?”
“有……”
“有的有的。”
应答之鬼者众。
杨暮客对壶枫说,“道友,你若做好事,不若做到底。待日落后,送他们去托梦一场。与亲眷了结了今生缘分……”
壶枫愣了下,而后笑道,“是晚辈失策了。前辈所言极是,该是送他们去入梦才对。”
杨暮客点点头,“贫道筑基之中,不便在阴间久留。我这就上去了。”
“前辈一人出去,晚辈不能作陪。请容晚辈在前辈背后留下一道符咒。若有宵小来犯,可保前辈不动如山。”
“好。”
壶枫用指头在杨暮客后背留下一道金光。
杨暮客踩着楼梯走到了地面上。他抬头一看,这楼梯果真还是往上去二楼的,转头朝着船头甲板走去。
甲板观台尽头,有一个老者正在钓鱼。
杨暮客迎着海风,坐在他身旁。两条腿伸出栏杆之外,看着茫茫无尽的海面,心胸顿时宽阔。
“多谢长者教诲……”
老头儿白眉长垂,笑了声,“你如何得知我是我?”
“贫道鼻子好使,闻到了香火味儿。”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我随船千百年,你这般初入道,便有大成之象者,可不多见了。”
杨暮客嘿地笑了声,“您这么夸我,我还怪臊皮嘞。”
“也没个师傅教,能走到这一步,我知你有多不容易。谁家弟子在外头筑基……唉。你也算是个可怜的。”
杨暮客听了这话,抿嘴一笑,“贫道有师傅,师傅名叫归元。上清真人……”
小道士侧头,眼神慢慢地搭在老头儿身上。
老头儿激灵一下,“归元?上清?我……”
杨暮客不理会小老头儿的惊讶之色,继续说道,“贫道路上还曾遇见一个道友。太一门弟子正耀。他亦是在外筑基……神官大人,筑基之事,只讲机缘,并非一定求安。”
“老朽可当不得神官大人。不过就是一个船灵而已。死了还要被人用香火供奉起来,不得自由。”
“您可不是一般的船灵,五百丈,至少有一半儿是您的骨头。这么大个儿的海妖,想来也曾是一方霸主……”
老头儿嘎嘎一笑,“还不是一头撞死在海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