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风停雨落少年仙,
驿站里因为小楼那清脆的笑声亮起了几盏灯。
杨暮客不在这些日子,车队中显得格外压抑。
并不是少了杨暮客插科打诨。而是小楼给人的压迫感太强了。
那女子一眼仿佛就能把人看得通透,如同俯瞰蝼蚁一般。
包守兴感受到的压力最甚。因为他是唯一没有靠山的人。
听见小楼的笑声,包守兴便知那小道士归来了。
他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窗缝,瞄着走廊深处。
贵人住在最里间的上房中,包守兴与何路住在对门儿。季通则住在何路边上那一间。
季通对面的房间是给小道士留下来的,这几日只住了那个婢女。
包守兴瞧见何路那间房的门缝也敞开了,轻轻把窗子按下去。只听声音。
小楼屋中,杨暮客一身破衣烂衫。他以往那白嫩的小脸儿当下已经晒得乌黑。嘴唇上尽是白色的死皮,脖颈跟面庞完全就是两个颜色。过往那钟灵毓秀的人儿,如今像一个要饭花子似的。
杨暮客喏喏地说,“弟弟出门一趟,把事情安排妥了。”
小楼终于收住了笑意,“来去如此麻烦,想来累了。你且去歇息,明儿我们再说。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两日冀朝来信,那艘船已经放行了。”
杨暮客点点头,从小楼屋中退出来。
蔡鹮把杨暮客接到屋里,看着自家少爷这般狼狈,心疼地拿手去搓搓他那面上乌黑。却搓不掉。
她眼眶飘着泪说着,“您这是何苦来得。打妖怪是您去,平烂账也要您去。那么多人能使唤,遭这份儿罪作甚呢。”
杨暮客捉了她的手,揉了揉,“你家少爷我自己乐意。让我使唤人,我本就不会。更何况又不是面对面,凭着一张纸来回递信。我也怕安排不了。自己出门去求一趟人,事情办圆满了省了麻烦不是?”
蔡鹮抽了抽鼻涕,“婢子这就给您烧水,您把这破衣裳扔了吧。可不许拿进屋里头,臭死了。”
“知道了。”
这一夜杨暮客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没能赶上行早课,起来之时已经天光大亮。
穿了新衣裳,蔡鹮还给杨暮客敷上面霜,油光光。刚从油坛子里爬出来似得。
杨暮客先去小楼屋中点卯。
小楼指着饭桌,让他先吃饭。
杨暮客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忐忑。眼神不停往小楼姐身上瞟。
“吃饭就吃饭,看我能看饱么?”
杨暮客讪笑一声,“看着小楼姐貌美如花,弟弟这胃口大开。”
哼。“说这俏皮话就能免了一顿骂了?”
杨暮客赶忙低头吃饭。
吃完了饭,玉香把桌子收拾干净,拉上屋门让这姐弟俩人说话。
“弟弟这回去趟冀朝,请来了裘樘老爷子出声儿。他老人家是冀朝的擎天之柱,想来咱们不凡楼和明龙河运的日子都要好过些。”
小楼合上书,“你觉着你做对了?”
杨暮客点头,“从弟弟这里去看,我做得没错。”
小楼眼神上下打量着黝黑的杨暮客,“骑着那大鸟出去劳累了这么多时日,却做了一场无用功。你竟然还觉着自己作对了?”
杨暮客正坐扶膝,“弟弟此去,来回拢共三万八千里。路中爬高山,过雪地,见了晚春犹在,也看见了夏花盛开。”
小楼眯眼笑着听他说那沿途风景。
杨暮客说着,便想到了那河道中来往频繁的舟船。“明龙河运,借冀朝整顿朝政之机,总揽河运大权。此块肥肉若我等不在,定然会被人分而食之。一切如旧。弟弟想得,便是如何能让这河运长久些……”
小楼赞成言道,“出发点不错!”
“弟弟想,若想这门户长久,需要有一个一锤定音之人。唯有冀朝老太师,裘樘先生可做中流砥柱。”
小楼点头,“若按你所想,的确如此。”
“弟弟去了一趟江女所在之地,看着她们如今重焕新生,更不想让其再颠沛流离。赠与符纸,调理气运。也好让她们行事顺畅。”
小楼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说明白你心中所想,是让我夸,还是想挨骂?”
杨暮客恭恭敬敬地请教,“弟弟想听小楼姐的处置方法。”
“我?”小楼面无颜色地说了句,“置之不理……”
听后杨暮客一脸不解。
小楼思忖了下,解释道,“弃财货,保人命。此乃重中之重。若是起了干戈,耗时耗力。何来时间与他们周旋?弃之不顾,等着接货之人要着急,后面发货的人更着急。”
说到此处小楼冷笑一声,“你此一去,不但丢了面子,更是丢了里子。”
杨暮客眉头紧锁,怎地找到裘樘身上还丢了面子和里子?这大人物出面不应是云淡风轻么?
小楼再看出来杨暮客眉间不解之色,“你此去,是给贾家商会找了一个我们够不着的敌人。可我们那产业还留在敌人眼皮底下。你说。你是聪明还是笨?”
“裘老先生出声,他们怎敢翻弄?”
小楼眯眼看着,“裘太师他还在位么?逼着退位让贤的老人家出面,你觉着你很威风么?要人家剩下那一点儿人情去帮你平事儿。这是裘太师退位不久,威风犹在。下回呢?”
杨暮客再辩解道,“他还有徒子徒孙,若是他们复起,与咱们不都是一卦的吗?”
小楼啪地拍了下桌子,“谁与他们是一卦?我把钱财分给他们了是怎地?就算我肯给,他们敢要么?冀朝当下人主弱,朝堂弱,勋贵强。而裘太师又安排了长远大计,谁能顾得上我们?你这一番出面管了此事。那下次管便是应该的,若是不管便是无能,失职!”
杨暮客终于被这话点醒了。同在时则人情长久,别离便要利益绑定。他以为放下不争之心,去争上一遭是对的。但又错了。
小楼的金炁大运隐匿,不正是在这利益纠葛中抽身么?
杨暮客虽然明白了道理,但是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噘着嘴说,“您把事情交代给我。我若都不管,那还让我盯着作甚……”
小楼抱着膀子说,“还不是让你瞧瞧,什么才是为人,什么才是为事。”
“让我看着自家伙计受气?”
“你便是只有这点儿气量?”
小楼这一反问让杨暮客不吭声了。
她便拿出来姐姐的气势说着,“世上从来如此,起起伏伏。你这道士是铲不平的。”
杨暮客嘟囔一句,“从来如此便都是对的么?”
小楼嗤笑道,“总该有对的地方吧?若是不对了,那便是不合时宜。用你那句话来说……便是时间会修正一切错误。”
杨暮客憋了一肚子火,“我们赚了大笔钱财,底下的人受苦遭罪,不得有些担当么?”
小楼啪地又拍了下桌子,“我的担当,便是让下面的人吃饱穿暖。胜败输赢,这事儿我管不得那么多。你是道士,也明白什么叫人在做天在看。旁的,我管不着,也不该管……”
此时杨暮客才看懂小楼的行为逻辑。
原来自家姐姐做买卖,并非只关注于攫取利润。她是在掌管两个商号之人的命……
姐弟俩再无他话。
一行人重新上路,此回则是一路南下,奔着汉朝官道前行。
因为往汉朝走,山更高,一路皆是九曲十八弯。
被小楼一顿批评。杨暮客途中话少了。
他总是在想,这一路所见所闻。
额间那朵火花越来越明耀。
天明行早课,白日练文章。
很快小道士的皮肤又白了回去,身上的书生气越发清雅了。
这一日他们走在山中路上。骤雨倾盆。
仲夏尾声,雷声隆隆。雨却只下了几滴,半边晴,半边黑。
远山雾气蒙蒙,近景夏日炎炎。
杨暮客背手在山间做了一首五言绝句。
夏雨掩雷声,
山途漫漫行。
千秋同此理,
不必问澄清。
季通赶忙附和,“少爷文采出众,这才情怕是朝中大学士都比不得。”
杨暮客啪地一声拍在季通脖子上,对包守兴说,“包大人看笑话了。我这侍从肚子里没半点儿墨水。”
包守兴欠身作揖,“大可道长此诗气象磅礴,称得上文采出众。”
杨暮客赶忙摆手,“贫道知道自己多少斤两,礼官你是真才实学。就莫要羞辱贫道了。”
没多会儿,待山中云雾散去,他们重新上路。
小楼在车中问杨暮客,“听你念的那首诗,你可是想通了?”
杨暮客一脸尴尬地说,“姐姐莫要问了。酸了一首诗而已。虚情假意……”
小楼让玉香把千机盒里寄过来的文书递给杨暮客,“这是明龙河运最新的进展,你看看,该如何发号施令。”
“是。”
杨暮客端坐在书桌前,开始处置事务。
那三万八千里路,并不白走。
很多之前懵懵懂懂的事儿,如今看得清了。
就是这十日路程而已,杨暮客便能读懂了信件中的数字。
从冀朝京都运河启程,抵达鹿朝林辞口岸。水路总程一共两万三千多里。
此回是要运送三千工匠。
这一路衣食住行,预算皆写得清楚。
船资是鹿朝官家垫付。来日从林辞造船厂中扣除所得。
这笔钱流动起来,如何盈利,杨暮客并未理会。只是写了一封信件,安全第一,小心疫病。
玉香看后凑到小楼身旁耳语几句,小楼露出一个笑容。眉眼之间尽是满意之色。
杨暮客骑着鹤妖在空中飞了十几日,吃够了苦头。路上除了吃喝拉撒,基本都是在那弗琼背上。这三千来人被圈在船里头,又是走河运。熟不熟水性?会不会水土不服?三千多工匠的家眷怎么办?杨暮客都想到了。但能做的很少。
他又提笔写添了一句,增派一艘快船。帮助不能寄送纸鸢的工匠与家中联系。
如此来说,成本会大幅增加。这钱肯定不能归在鹿朝与冀朝的账上,只能是他们明龙河运来出。
不久之后,明龙河运账房回信。如今账上无钱,增派快船困难。
杨暮客便回信,去与冀朝官家联系,借用驿站寄信。
这时小楼说话了,“何必弄得这般麻烦。直接让官家的差役派驻登船,那三千匠人有何需求,去问冀朝官家就是。”
杨暮客眼睛一亮,把手中的信纸团成团丢到一旁。
傍晚停车,一行人安营扎寨。
杨暮客溜达到山壁边上,插上一炷香敬给此地山神。
弗琼从空中落下,给杨暮客言说前路情况。
说是再往南走一郡之路,便能抵达鹿朝边境。途中平安无事,没有妖邪鬼怪。
杨暮客拍拍山壁,“山神老人家功德无量。”
那山壁钻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嘿嘿笑了声,“当不得上人夸奖。”
十来日星夜兼程,对于弗琼这只天妖来说消耗并不算大。也不知是杨暮客送它那一粒延寿丹的功效,还是杨暮客在它背上念经的作用。它竟然有结丹的征兆了。
结丹之后,弗琼便可化形。可它没有正法,若想化形,就要吃人。
待杨暮客离去的时候,弗琼迈着大长腿鬼鬼祟祟地跟着。
“紫明上人……”
“有事儿说事儿。”
“小的眼见就能化丹。何处能求一桩化形之法?”
杨暮客侧脸瞥它一眼。这事儿不是跟玉香说过了吗?但也不能马上答应,“我筑基都没到,你问我?我问谁去?”
“诶啊。小的这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嘛。”
“这事儿贫道记下了。”
“多谢上人……多谢上人……”
弗琼兴高采烈地飞走了。慧眼如炬地盯着沿路,看看有没有鬼怪出现。
回到营地,杨暮客跟玉香询问此事。
“这般容易就让那鹤鸟得了机缘。它怕是不当回事。它算是有根儿的,又不似那白玉崖上的狐狸,天生地养。”
想到白玉崖上的狐狸,杨暮客顺手把袖子里的傩面掏出来丢给玉香。
“这事儿也归你管了。出了鹿朝地域。贫道也难联系它,留着没用。”
“婢子记下了。”
夜里季通与杨暮客聊天。
“少爷,记着过去你说。以后咱们总不能一直是这么几个人……”
杨暮客沉默着。
“你说日后再招了护卫,就归着我来管。”
杨暮客瞥他一眼,这季通的官瘾犯了。
季通见杨暮客不吭声,继续挤眉弄眼地说,“您说您前些日子弄得那般狼狈。多招些人,群策群力,何故什么事儿都是您亲自受累呢?”
杨暮客沉默着。
“少爷你说,咱家小姐怎么就没你这么多想法呢?总能一锤定音地把事儿办了。”
杨暮客抬头看他。
“我能活很久,这话你听过吧。”
季通点头。
“等你死了以后,贫道给你上坟。我该说些什么?要不要抓些小鬼送到你的阴宅里与你作伴?”
季通打了一个激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暮客哼了一声,“想当大爷,自己去找你那下属去。若我看的过眼,那便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