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飞舟要躲避寒风,国神观重新安排了杨暮客与罗怀的回京路线。
竟然绕到了骨江上,沿着江堤飞行。
杨暮客看着地面许多工部官吏正在勘验地形,检测地质。他侧头对罗怀骄傲地说道,“你这家里头,还得我们这些外人来帮忙修整。”
罗怀起初不明所以,而后也看向外头地上工地,“他们这是在作甚?”
杨暮客笑了声,“修堤。把整个骨江沿岸要加固一番,浩大工程。为了不让冬日冰封大江之时,冰凌涌出,洪水泛滥,毁坏田土。我贾家商会牵头出资,重新加固大堤。”
“好事。好事啊。”罗怀感慨道,“定安自小离家,说实话,国中之事并不清楚。只是冬日加固堤坝,未免太急了些。若施工之时遇着冰塞了怎么办?”
杨暮客两手一摊,“凉拌。春有春汛,夏有夏洪,秋有海潮,冬有冰塞。你们罗朝骨江就是一个不服管的臭东西。不管什么时候修堤,保不齐都要遇上灾情。”
罗怀掐子午诀作揖,“大可道长一行人当真是功德无量之辈。”
杨暮客就喜欢听这话,嘿了声,“你这王爷说话还算中听。”
二人又聊了一会修行上的事情。杨暮客一路走来,天地为师,心中许多感悟和罗怀交流一番。
罗怀若以杨暮客前世眼光来看,是正经的科班出身。学的系统有序。
很多事情道理浅显,却极为正确。
譬如,白日不打坐,夜里不纵情。
杨暮客一直没什么顾忌,什么时候想打坐便打坐,头一回听闻这道理。
罗怀介绍道,“家师曾说,白日阳气充沛,万物活跃。此时打坐,与天时不合,与万物不慕。若求闹中取静,本质却是舍近求远,荒废时光。夜里万籁俱寂,若是纵情,与休息有碍,来日疲惫,又是一日蹉跎。”
“有道理!”
他俩又聊到了纳炁入体之事。
杨暮客对纳炁入体,完完全全一窍不通,他连个人身都没,纳什么炁,又入什么体。那运转周天,都算是自悟的。纳来无用,自然不会研习其中道理。
罗怀大方介绍道,“人有五行灵根,天地有五行灵炁。人小天大,人之五行,不同与天之五行。天时地利不尽相同,性情喜好亦有不同。纳炁当有先后,将灵炁区分冷热,区分快慢。如此可将灵炁,以自身取用喜好不同,着色成五行灵韵不同。纵使天象为金,入体可为木,为水。师傅讲,灵炁其本质并无区别,皆是外物显化不同而已。”
杨暮客赞了一句,“妙啊……”
罗怀听了噗嗤一笑,“紫明道友一直听我言说,却不曾讲述你的想法。”
杨暮客也觉着这么偷师不算仁义,端坐以讲道之姿言说心中道义,“贫道与你说过,贫道性命双修。何为性,何为命?知为性,不知为命。因知可以改命。知人欢喜,人和之命。知人冷暖,勤务之命。知人高低贵贱,势利屈从之命。”他说着的时候,想着一路经历,“贫道入门两年而已,性不曾改,亦不知本命如何。唯有一路前行,砥砺磨炼自身,方能知本性,方能成本命。太一有一,一以贯之为性。我上清有清,澄明寰宇为性。上清本脱自太一,舍一求清。贫道做功业,皆求之为清。欲成器,则勤勤修之,抱大器成大才,内外相较,知行合一。方可知性,方可履命。”
罗怀听后毛骨悚然,“定安受教,如此大恩无以为报。”
俩人说话之间,已然抵达京都。
飞舟在国神观落下,粟岳亲自来接。
罗怀当真不愿就此离开,与紫明道长一路交谈,收获颇丰。但事已至此,无奈只能来日求教。
粟岳是从皇宫里来的,将二人直接接上了前往皇宫的飞舟。这架飞舟上有洗漱间,侍从招待二人去洗漱一番,整理仪容。
杨暮客洗涮干净出来,带上玉冠和纱冠,端得一个俊俏道士。
罗怀本就是皇室子孙,受言传身教影响,一身衮服威风自现。
粟岳这老滑头看到两人,击掌叫好,“今日得见二位贵公子,才明白什么是天地眷顾。”
杨暮客与罗怀向国神观方丈揖礼,而后各自揖礼。
粟岳差太监点上熏香,招来茶水。说道,“当下去见太子殿下。二位需将祭祀过程讲述一遍。此事要入录国神观纪年史,宫中的起居录也要写明详实。”
罗怀点头,“小王明白。”
杨暮客捏着下巴,“这事儿贫道怕是说不清楚。全由定安道友讲述吧。”
罗怀听后不乐意了,“一路尽是紫……大可道长尽心尽力,怎能让小王抢了风头?”
粟岳笑眯眯地看向了杨暮客。
杨暮客抿嘴一笑,“贫道是个游方道士,名声不显。祭祀正阳国神这么大的事儿,贫道录入你罗氏家谱不合适吧?”
罗怀皱眉,“怎不合适?”
杨暮客继而说,“贫道不求虚名,只希望书中言说的是一位不具名的道士。亦或者,是领国神观之命的俗道。粟岳方丈觉着如何?”
粟岳点头,“道长果真是聪慧至极。”
“尊师过奖。”
罗怀不笨,他马上就明白了其中含义。祭祀正阳国神,其父王定然要用来彰显皇家气度。以正阳法统回归表明罗沁的包容性。正阳与庸合合二为一,如此才是完整的罗朝。其父王罗沁才是罗氏真命天子。
飞舟落地之后,他们匆匆前往东宫。
三人都以为会有人热烈欢迎,但东宫却悄然无声。
由着太监领进太子休息的卧室。太子罗沁正坐在椅子里发呆。粟岳上前问候一声,太子这才回神。
“国师回来了。两位好儿郎也都领回来了,真好。”
罗怀深揖,“怀儿拜见父王。”
杨暮客随意地拱拱手,“贫道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呵呵笑道,“不必多礼,二位好儿郎一路辛苦,为我罗朝家国大事不顾性命之危,前往杜阳山脉祭祀国神。如此大功,当赏。我儿筹集祭品,一路送抵杜阳山下,风雪灾情来临,遣返差役活人无数。又甘心前去风雪中祭拜。赏香车宝辇,美婢二十,出行可与本王仪仗齐平。”
“孩儿多谢父王赏赐。”
罗沁看向杨暮客,打了一个冷颤,但依旧勉强一笑,“大可道长护送怀儿入山有功,主持典仪,而后将怀儿从山中完璧带回。本王南下平乱之时,道长亦有平乱功德。二者共一赏,本王赏大可道长罗氏衮服一件,与王公士人齐平。道长同行的贾家商会可得罗朝皇室金匾。与我罗朝贸易免税。”
“杨大可多谢太子殿下赏赐。”
在外候着的太监将一个托盘奉上,里面装着赏赐给杨暮客的衮服。
杨暮客领了赏赐与罗怀相视一眼,二人都看出来太子情绪不大对劲。
而后太监领着杨暮客和罗沁去见史官和国神殿文书。
罗怀将一路之事详实报告,虽隐去杨暮客姓名,但将其重要性说得无与伦比。史官可不会按着罗怀之言记载,将天地异象,尽数写成了是罗氏血脉感动天地。神国一事太过蹊跷,罗怀说了些这些史官能听懂的,只把一切归结为幻象。而杨暮客便是破除幻象的功臣。史官又写,云游道士恰逢罗怀脱离幻象之时与其相遇。
待写完了后,还拿给罗怀端详。罗怀气得咬牙切齿,却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因与他说得大差不差,再与国神观文书的相比较,史官只是隐去了些许细节。一切的功耀便都成了罗朝太子差遣嫡子去拜祭正阳国神。
杨暮客看了呵呵一笑,不以为意。
晚饭太子与几人一同用餐。饭桌上没什么话,太子留下他们一起玩牌。
太子说,“本王加冠之后再没玩过花牌。今日遇见大喜之事,也放纵一回,与尔等小年轻一齐作乐。”
粟岳坐北,太子坐东,杨暮客坐南,罗怀坐西。
杨暮客根本不会玩花牌,也懒得记规则,摸一张打一张。即便和牌亦不自知。
饭后牌局一直打到了戌时。太监言说太子该歇息了。太子却将那太监呵斥,说他要与怀儿共享天伦,这些奴婢上来添什么乱。
杨暮客终于憋不住了,问太子,“殿下,您是不是遇见什么让您害怕的事儿了?”
太子又打了一个寒颤,嘴唇颤抖着说,“本王……没有……”他犹记得国神说的话,这个秘密只能烂在肚子里。
杨暮客瞥了眼其余二人,见二人都不做声。看来这出头鸟只能他来做。杨暮客说,“贫道若从行为学上来看。殿下当是遇见一件难事。这事儿可能是一件吓人的事儿,也可能是一件难解的事儿。您强留我等,是因为您不愿独自面对。也许这件事儿您无法向别人倾诉,但又有寻求帮助的想法。想从我们这里得到慰藉。”
杨暮客放下手中的花牌,继续说道,“您下意识地寻求他人拯救,这是一件好事。证明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贫道建议您接下来不要睡觉,去做一些分散精力的事情。想来国事颇多,您将精力尽数宣泄在国事之上,有益您身心健康。接下来三个时辰,也许更久,尽量让自己疲惫。入睡之前,也多回想让您快乐的事情。”
太子瞪他一眼,“本王不想处置国事,就想打牌!”
“那贫道就陪殿下打牌。”
粟岳和罗怀面上一黑,这花牌打得好生无聊。你一个不会打的当然随意,我们这些会打的,又不敢赢,却也不能一直输。好累啊。
牌局一直打到了丑时。
太子低头睡着了。罗怀赶忙让小太监服侍父王去休息。
三人走出宫殿。
罗怀问杨暮客,“大可道长。那行为学,是个什么学问?”
杨暮客嘿了声,“贫道胡诌的。”
粟岳却不这样认为,“道长言之有理,头头是道。又怎是胡诌呢。不过殿下昨日明明一切正常,只是见着大可道长之后才生了惊恐的情绪。不知道长为何会吓到殿下呢?”
罗怀听粟岳这么一说也觉着有理。
杨暮客低头琢磨下,我吓着太子啦?莫非太子还能长了一双阴阳眼,能看出来我不是人?亦或者是有人告诉了他?
罗怀借着灯光盯着杨暮客看了好久,“道长也没什么变化,除了头顶这顶纱冠,与过往着装并无分别。”
粟岳好奇地问,“这纱冠来自何处?竟让太子殿下受到了惊吓。”
杨暮客摸了摸纱冠上的蓝宝石,啧了一声,“太子莫不是见过了龙吧。这纱冠是一条紫龙收藏的宝石所做,上面沾染了龙气。”
粟岳抬头看看杨暮客的纱冠,“这宝冠还是老道我给道长戴上的。当时怎没看出来有什么稀奇?”
罗怀一旁暗地里翻了一个白眼,你一个臭俗道,能看出来修士所用的法器才奇了怪呢。
粟岳摇了摇头,太子不说那便谁都没有办法。只能看来日太子精神怎么样,他琢磨去国神观找点安神补脑的药,明儿给太子送过来,也算显示亲近。
东宫有罗怀住处,罗怀当下邀请杨暮客留宿,便打发了粟岳。
走在路上杨暮客发问,“贫道也走过不少大江大川,那些江河皆有龙种治理。听闻罗朝地界闹过天妖,你罗朝的龙难不成都被天妖吃了?”
罗怀言说,“的确如此。罗朝地界天妖尸骨遍野,这也是水土肥沃的原因。但天妖亦有怨念怨气,常化作九天之上罡风扰乱炁网。所以罗朝炁网治理起来比中州其余各朝要难上一些。正阳罗朝是用生祀之法。以人命祭天。后来我祖上庸合承大统,现在的炁网治理是由国神观处置。定安也不明捕风居是怎么安稳炁网的。”
杨暮客龇牙一笑,“与正阳没甚分别,抓人炼成琼浆,用琼浆喂养游神,再由游神拿命去填。”
罗怀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道友竟然还知晓这种秘辛?”
“因为贫道辈分高一些,见过捕风居国神。”
“原来如此。”
休息一夜。太子如常离了东宫去处置国事,顺道带走了罗怀。
杨暮客一人离开东宫,路过了官祠。
官祠上写了当下要祭祀的勇士名单。杨暮客瞥了一眼名单愣住了,不知怎地眼泪止不住。
戊堡战死义士之名。江女神教,白青梅。
白青梅他爹原来是什么来的?对,东宫舍人吏官。
杨暮客调头往东宫走,他总要问明白那青姑娘从哪儿来。昨儿还巴巴给人上课呢,今儿怎么就轮着自己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