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有一条贯穿人类历史的长河,一个永恒流淌的模因流。
然后有一天,它发生了变化,有些地方的河流自然地调转方向——在汹涌的奔腾中撼动、击碎河岸的堤坝,直至曾沿某方向前行的河道变为另一方向。
而这,就是在思想的涌流中发生的事情,在全人类身上发生的事情——某一天,流向改变了,新的东西随之产生。
区区人类永远无法挡住数条宽阔的思想河流:许许多多的灾难发生得太过迅速,而我们的记忆删除技术,即将穷尽。
而现在,星星不动了。
动议:Icarus计划
副作用:平民于夜晚无法正常观测地外物体,而是会看见地面上的城市倒映到天空中的镜像,其与正确的星空景色的矛盾可能引发视觉刺激理解的级联错误,导致观察暗处时产生视幻觉。
收容策略:引入模因触媒“ 天青透镜cELEStE LENS ”使得平民在看向天空时,会有额外的一个图层遮盖住地面倒映的镜像。该图层上覆写有2021.3.11 21:28:00(Gmt-05:00)时刻的夜景,并随夜晚经过的时间由暗转明再转暗。
清晨,灰色的太阳悬在悲惨的白的前方。研究员Andy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份模因触媒散播报告。
身为Scp-3475的总负责人之一,他的工作无外乎检视来自帷幕内的各种异常现象报告,并由此指定所散播的模因制剂,让下属制造并分发。为方便起见,绝大部分都是记忆删除药剂的改造,少部分则与记忆植入与篡改相关。现今人类思想改道越来越明显,Andy不得不迅速想出可以简便应对的方案。总之,作为模因学家的他,与大量的药物接触、和如山一般的文书作对,已经令他身心俱疲。
现在,他获得了上级的批准,可以回家休息稍许,看一看自己的家人,尤其是那令他骄傲的女儿。在他离职期间负责接管的后辈满怀敬仰看着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坐在了他曾奋斗的位子上。Andy点点头,挎包走出屋门。
Andy的工作地点十分隐蔽:地面的掩盖设施是一座浓密森林里靠河的小木屋。许多在同样岗位、不同地点工作的员工曾将这里视为天堂——因为在这里,每天都呼吸大自然的气息、聆听来自上苍的空灵之声。可是等到他们在这里住久了,才发现是地狱:肮脏的蚊虫满天飞,与外界往来的路泥泞而崎岖。不仅如此,随着人类意识的模因流自发改道,森林里丰富的内容转而成为陷阱,让人们卷入危险的模因流变之中:有的流变使人类惧怕挺拔的树木;有的逼迫人饥渴地吸吮夹竹桃的汁液;有的让人以为树叶与草上铺满了血色的斑点;有的促使人刨开巨型蚂蚁的巢躺进去,为自己造一座天地之墓。在这里摸爬滚打十几年的Andy,也不能打包票不踏入任何危险,他能做的只有运气积累成经验,从而比别人更容易适应这里。
出门后,一条浅而窄的小河横在Andy的面前。他从包里掏出一个药盒,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注射器。里面装的是广谱反制模因药剂,这也算是他几年来研究的得意成果,只要定期注射,就可以不受任何帷幕内药剂和模因的副作用,自然地在帷幕内维持自己的生命。他很清楚:如果不做任何防护直接过河,几百种千奇百怪的副作用会在一瞬间把他瘫痪,那感觉像极了扎满了刺的锤子捅穿脑髓。药剂注入身体之后,他缓缓向前趟过去。漆黑而肮脏的水,变得澄清;灰色的太阳熟透了,在露珠旁折射出光谱;忧伤的天空高兴起来,白云在其中愉悦起舞;烦闷的白噪音不见了,为优雅的莺歌燕啼让出位子;种种象征不祥的哀景,统统在和谐世界的大合唱中被震得粉碎。Andy刚想脱口而出“真美啊”,却又把话收了回去。是的,河的这一侧,这个大众们所熟悉的世界,并不是真相;而另一侧,被帷幕之内的人认为是“陌生的天穹”的地方,才是真相,是基金会人们、任何坚守着残酷现实的人的归宿。
Andy之前踩过的河床向下凹陷了些,水流稍微在凹槽中驻足,就跟往常一样继续流下去。
归家的列车上,他将频道调到了新闻,一条一条地查看着,生怕自己的模因掩盖措施不够周到,致使人类暴露在陌生的天穹之下。不过安心的是,和以往一样,屏幕里展示的只有娱乐明星的轶闻、体育比赛的胜负和宣扬所谓人权的烂俗故事。
他打开了女儿发来的语音备忘录,试图回忆起从前。
[记录开始]
“爸爸,那天晚上我看到了最漂亮的夜空。
“那天傍晚,我和以前一样搬过凳子,坐在阳台,看向外面。然后闭上眼睛默念着,希望爸爸早点回来。
“然后我睁开眼。外面好像更加亮了,整个天穹都被金黄色铺满,就像翻滚的麦浪。不知道爸爸你看没看到。
“后来,我就盯着天上流动的每一颗星星看,结果我发现好像那不是星星,更像是许多的人飞到太空,把手中的灯笼点着了,给我们指路。
“不知道那些跑到楼下,闭着眼睛双手合十的人,是不是在许愿。
“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天上的灯也越来越亮。然后我更加、更加仔细地定睛看去。
“那就像天上的街市。
“不知道是哪位叔叔喊了一句,‘那不是星星!那是真的城市!’我也半信半疑地拿着望远镜看。
“人,真的是活生生的人在那里,城市倒挂在天上,人在里面走。
“不仅如此,那个城市,就是我们的城市。地标和住宅,我都认得。我看到了自己的小区、自己的建筑、自己的身体。
“望远镜的那一端,是和我长相别无二致的青涩的女孩,拿着望远镜看我。
“天上真好啊,爸爸。你不该骗我的。
“只可惜,在那晚以后,整个天空就像是被冻上了一样,除了单调的明暗变化,星星不再动,月亮也永远没能变圆。
“永远也没有。”
[记录结束]
看向无色的窗,瘦削而憔悴的面庞映照其上。
将脸抵近那窗,靛蓝色的夜泼满了天空画布。
如女儿所说,夜晚的天穹再也没移动过一丝一毫,可怜的月亮和星星们全都被钉死,只有亮度的变化,没有位置的移动。
宇宙就像一个巨大的冰块,将星空封住了。
这一悲惨的景象正是Andy的杰作:人类对天空的认知流变之后,真正的星空便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天上的街市——地面景象反射至天空形成的镜像。要说这街市是真的反射了地面那也倒还奇特,但这毕竟是模因,源于人类的意识,也终于人类的意识,所以那天空的大街小巷,也只是所有人类对这一块地区信息的总和而已。说白了,它是大脑合成的。
是假的。
真实和虚假在同一块画布上交汇的时候,人类的理解就开始扭曲,基金会的Icarus计划报告早就清楚地阐明了这一点。而对于这个模因流变,Andy所选择的解决方法无疑是简单、直观、有效,且对常态影响最小的:找到正确的夜空,将场景封装后进行分子编码,再以药剂的形式快速散播,这样接收到药剂的人类一旦看向夜空,化学分子就会被活化,自动在视觉里生成封装好的夜空场景,把错误的信息覆盖掉。与此同时,混入药剂的Ennui化合物会让人类对新的夜空习以为常。天空观测和科学计算产生了矛盾?那干脆连矛盾本身都被人们接受不就好了。
Andy又往前想了想,将某时刻的正确夜景进行分子编码的决定,花了他很大一番功夫。
“人们看向夜空时暂时致盲不就行了?”
“为什么非得找真实夜景?随便覆盖个带月亮的黑幕呗。”
“反正我们有有Ennui系化合物,黑幕不带月亮人们都察觉不出毛病。”
“那就别用记忆篡改药剂了,直接在地球外围造个电子屏?”
“你那工程也太离谱了,给每个人都配一副眼镜屏蔽掉夜空景象不就得了。”
大家都争相出谋划策。
然而Andy毕竟是领头人,他有自己的考虑。不多,就一条:
即使星空被污染了,他也希望人类能够用自己的双眼去看到它、欣赏它。
哪怕那星空仅真实存在于过去的一瞬。
这就够了。
回过神来火车已经到了终点,他出了车站后,叫了辆计程车,很快就到了家门口。
这座房子还是一如既往:橙黄色的灯光,从壁炉到烟囱喷薄而出的幸福的灰尘,车库里洗刷干净的小轿车,每一处都散发出轻抚心灵的温暖。
“真想让我的宝贝儿给我画张画像啊……我在他们的眼中到底变了多少呢?”Andy点了根烟,眯起双眼,缓缓吐字。
由于模因流变的影响,身处常态之外的Andy本身,也属于被认知扭曲的对象。在“正常”人眼里,他可能长了透明的角,可能四肢是麻花状,可能皮肤是绿色的,尽管Andy自己一点都没变。可惜的是,“正常”人占多数,所以本没变的Andy被认为在缓慢变化着。为了消解这种现象,他出发前做好了重重模因封装,但封装层数毕竟有限(否则精神负荷会过大),涉及到细节特征的模因流变,Andy只好妥协。
模因封装能让Andy看起来是个人类而非别的怪物;可模因封装的缺陷,让Andy看起来不再拥有Andy的长相。
所以他又猛抽了一口烟,远远看着自己家的房子。
他进不了门。
他拿着自己家的钥匙,但是他清楚自己进不了门。
他甚至和家庭里的每一名成员都是血肉之亲,但是Andy他妈的就是进不了门。
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等Andy抽完了第五根烟之后,屋子里的灯在几秒钟内就都熄灭了。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想必家人要睡觉去。
于是他走到了旁边的一个酒吧坐下。
“老板,来杯干马丁尼。”
之后,Andy饶有兴致地品味了几十分钟,眼睛直勾勾盯着杯底那一小块冰碴子,把空荡荡的高脚杯晃了又晃。冰块、柠檬与玻璃的嘶嘶摩擦声令他迷醉。
那声音甚至盖过了手机的新信息提示。
betty最后一次见到爸爸已经是三年前了。那时候模因的河流还不会改变得如此之快,在她的眼里,爸爸还是爸爸。
“宝贝,记得,和之前一样,每天都要给我发信息。每天,知道吗?身为一个人,你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
“……呃,爸,你又在说这些难懂的话了。”
“不说不痛快嘛。你不觉得说着这样的话去出差很帅吗?”
“嗯……不帅。”
“你这小丫头,嗯?”
爸爸搓了搓女儿的脸,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就出门了。
但从那时以后,有一次,一个长相古怪的老年男性曾闯进她家。
那个老人似乎对自己的家十分熟悉:他用钥匙熟练地开门,放下背包,很自然地走进卧室,寻找她的身影。
他喊着“宝贝,我回来了!”然后向她拥抱。
他就像她父亲一样和蔼。但是他的长相否定了是父亲的事实:这个人头发白得发绿,耳朵上端像精灵那样有一点尖,向她探出的手也长出若隐若现的蹼。
这绝不可能是她认识的人。
“啊啊啊啊啊——”betty发出了平生最响亮的嘶喊,用尽洪荒之力将面前这个怪物推开。那个怪物怔住了,然后又用从未听过的、狼嚎一般的惨叫,不住地喊她的名字,说自己是“爸爸”,进一步刺激betty的神经。
她仿佛拥有了超人般的力量,愣是把这个魔怔的男人从卧室经过狭长的客厅走廊一路推到了门外。
但她清楚,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没有丝毫的反抗。
为什么呢?
不,她不认为父亲的长相和声音会变成这样。
绝对不会。
她相信真正的父亲还远在天边,为家里的生活打拼。
Andy记得自己请了三天带薪假,也就是说,还有两天要在这附近度过。
每次他回来探亲,必定会选择那家卡斯特尔酒店暂住。除了服务周到,价格便宜以外,还可以从高楼层俯视他家所处的整个社区。白天的时候,他就会跪在背靠窗户的沙发上向外看。这个姿势对于一个大人来讲未免过于滑稽——因为只有四五岁的小屁孩才会用这个姿势坐在地铁座位上看外面的隧道——但这里就他一个人,所以谈不上社会性死亡。倒不如说,这么跪着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带着女儿坐地铁逛遍整座城市的美好回忆。
放在十几个月以前,Andy大可趁着妻子和女儿都出门的时机,自己偷偷回家感伤一番,还能留下几张便条,告诉家人自己一切平安。可是他没想到周围的邻居比他贼多了,周围的人给妻子告了密,说有一个奇怪的身影经常大摇大摆地进屋子,然后满眼泪花地出来。于是,几个月前家里的锁芯换了组新的。祸不单行,换锁芯的那次之后,Andy倘若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踏入社区,所有的邻居都会从草地上、汽车里、门缝中间、窗口处投来鄙夷的目光。老实说,这比干脆地骂出“滚蛋”还要令人发怵。幸运的是,卡斯特尔酒店的人对Andy的态度还和原来一样,毕竟仇视不能带来金钱,而住客可以。
在这多余的“探亲”时间里,Andy只是从在酒店的窗户向外看,看累了,就往床上一倒。对于一个被模因、反模因、认知危害等折磨来折磨去的他来讲,找到机会将大脑完全放空,就是最好的休息。
在回到工作地点的列车上,他打开手机,那是积攒了三天的消息。
他收到了一张照片,女儿发来的。
一片漆黑。
下面还附了一行字。
爸爸,星星到卧室里来了。
Andy试图找到里面的星星,可是别说星星了,他根本找不出一丝光亮;要不是女儿说出来,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她的卧室。
这张照片几近纯黑。
他迅速在大脑搜索,想起这似乎是Icarus计划所标注的模因副作用:曾在那个街市倒挂天上的夜晚注视星空的人,视觉感知都被埋下了孽种,只要注视如夜晚一般的黑暗,就会有幻觉出现。具体的症状就是,在完全的漆黑中看见光亮。虽然当时Andy已经足够及时地处理了这个问题,但副作用到底还是在自己尚未成熟的女儿身上扎了根。
怎么回复呢?他不知道。这个问题似乎比解决一个模因流变还要复杂。不过根据他的习惯,睡到第二天早上,答案就会从前几天喝进去的酒里蹦出来了。
“睡觉……睡……睡……”
又是几十分钟过去,在车上简单洗漱完毕后,Andy再次拿起手机,翻着过往的消息记录,试图找找灵感。
翻着翻着,就找到了一年以前。
“爸爸,我在想,会不会有一天夜晚过去后黎明永不到来?
“今天早些时候已经是近期第二十次突然停电,这个问题就突然就冒出来了,搞得我这几天一天比一天睡得差。
“在夜晚点亮街道的每一盏灯,都有突然熄灭的可能。
“隔壁邻居的发电机是前天炸掉的,我家里的手摇手电筒也寿终正寝。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就连太阳、月亮和星星,都不是自愿将光洒向我们的。
“我害怕,害怕陷入黑暗的虚空。
“我该怎么办呢?
“……”
“等待和希望。只要你相信光会来,它就一定会来的:
“宝贝,你是时候找一盏属于自己的明灯了。”
结果,到最后他彻底睡死过去,也没能敲出哪怕一个字。
结束了吗!
也许只是开始?
Andy重新来到了那条河流旁,准备好几针药剂。
只要他按顺序完成注射,新的工作就会和往常一样滚滚涌来。
第一针是解脱(liberation),重重模因编织的皮囊卸下,宁静的林间风将其带走。
第二针是忘却(oblivion),扎根于虚假“常态”的记忆,必须挂上现实的枷锁。
第三针是拷问(interrogation),激素鞭打每一个细胞,以驱使满是疮痍的灵魂完成基金会的使命。
一副身躯,三剂药,千种模因,万般思绪,在名为Andy的个体身上碰撞和交融。
一瞬间,整个世界长满了眼睛,那目光是对每一位直面真实世界的勇敢者的考验。它们早就大而化于世界的每个构成分子之中,待到又一个人离开那粉饰的太平,就从每个石隙迸出,在每片水域里漂浮。现在,它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盯着Andy,那来自基金会的“头号玩家”。
“我看见你了,”千万种模因嵌入那些眼睛之中,裹着这句威胁的话语,射进Andy的大脑。他默默承受。
就这样,在几亿双眼的凝视之中,他跨过了那条河流。
于是星辰再次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