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朝臣们商议起要如何开城门迎回大行皇帝的棺椁,商议来商议去,也不过一明一暗两条路。
明面上只能用孝道与君臣之道强压把控京都中军的清河王,迫使其自己开城门,可清河王其人,朝堂上的宗王经过前次清算之事,已然清楚,清河王并非强压之下低头的人。
宗室大臣们只能再想用暗线。
唯有长孙太尉有开城门的办法,可如今其人却不在永宁寺中。
即便众人都知长孙太尉忠心耿耿,可这等关节,谁又能知晓其心中所想。
长孙府。
长孙冀面有愠色,拿起杯子,却又觉得热水烫嘴,放下杯盏瞧着下头站着的长孙行,拉平了嘴角,“将我请回来,火燎自己的腚了,知道急了?就来烫我?”
站着的青年面不改色,躬身行礼,“伯父应当知晓,心焦的是整个洛阳城中的人。”
“可你屁股坐得不正!”长孙冀冷笑一声,指向了他,“你自幼丧父,我拿你当亲生子,一心为着你的前途着想,怕你这一房就此断了延续,不敢叫你从军,一心为你铺好立足朝堂的路,从前将你安排入东宫,只为你有个好的跳板,不想竟是给你铺错了路!”
长孙行垂首,“您也曾经赞过煊太子宏才大略,前些时日您与殿下谈论时势足有一个时辰,子彦想问,何谓正路?何谓歪路?”
“当今的太子,才是正统!”长孙冀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不想我竟然养出了个逆贼!你要气死老夫?我告诉你!如今我无颜下去见你阿爷!定要在世间将你好好收拾了才能瞑目!”
见长孙行犹要辩解,长孙冀沉声痛斥道,“只看你今日说的这番话,只怕你早早就走了歪路罢,我能准她操弄朝堂风云,是她许了我,这是陛下和她合谋彻底架空太后,清除朝廷积弊的一局,可如今皇帝都死了!!”
“元延盛心计不浅,若她想要护住陛下,又如何能叫他骤然暴毙!焉知这不是太后与她,甚或是她自己设计的诡计,只为除了陛下!”
长孙行却抬了头,急声道,“张郡公从金墉城逃回京都,说是亲眼见着綦氏弑君谋反,他此前最是痛恨清河王掌权排除异己,跑至金墉城面见陛下告状,一去不回,众人都只当他被清河王杀了,不想他全须全尾回来了,若您不信,大可去见一见张郡公!到底是谁杀了皇帝!”
长孙冀自然也是为了究竟皇帝是怎么死的回来的,听得这句登时立了眉,“綦伯行此獠当真做了大逆之举?”
“张郡公被救回来的时候,正是嚷着这句话,此刻情形不清楚,只知道綦氏精骑在金镛宫中烧杀抢掠,竟是将不少王公贵族都折磨取乐后杀了取身上财宝,风气十分粗蛮剽悍,叫人不齿。”
长孙行说着也皱起眉头,“不论陛下是否死于綦伯行之手,可綦氏精骑在金墉城烧杀抢掠,肆意虐杀朝臣确凿无疑,观其军风,可见主帅品性,若他真是为了匡扶正统,清算奸佞而来,那又何故大开杀戒,破坏百姓安宁,侄子知晓您一心为了元氏江山,可若是引狼入室,元氏江山才是当真将亡!切不可开城门迎綦氏!唯有带着中军殊死抵抗,以护大周京都与正统周全!”
“您是伯父,子彦视您几为亲父,自然听训,”长孙行直视着自己的伯父,终于直起了腰板,“只是如今,究竟什么是正路?什么是歪路?清河王殿下心中装着江山社稷,即便伯父不忿她弄权,可也不当向綦贼与惧怕其威势苟且求生的人大开方便之门。”
长孙冀看着滔滔不绝的侄子,一时有些看不清长孙家和大周的未来。
他委顿于榻上良久,捶膝长叹一口气,“我老了,看不清了,綦贼当诛,可清河王……你是长孙家下一代唯一还能向前走的人,跟着清河王,那路不好走,她上不去,你,拿好兵符,这是你和长孙家的保命符。”
强壮的老人仿佛彻底失了心气,整个人都矮小了一般,蜷缩起来,只有一只手没力气地往案上一摆,当中有半块虎符沉闷歪倒在了桌面上。
“可我是宗室重臣,是大周脊梁,我,这辈子,只求一个死得其所。”
长孙冀的掌心压在长案上,慢慢站起来,站得比下头的长孙行还要高。
他拿起了摆在兰锜上的长弓,映在墙壁上的身影又伸展了一些。
长孙行瞧着那影子,恍惚觉得像是浊河边迎着激流的巨型石像。
巍然屹立的石像动了,大步向外走去。
他的伯父像从前每一次出兵前那样威严。
“找人写檄文,质问梁郡王居心何在,斥责其速速停下兵戈,送回吾皇尸身,全城戒严,传令中军,死守洛阳,直到綦氏主动送回吾主。”
“您不带兵符吗?”
“守卫大周都城,何须兵符号令。”
长孙行终于伸手拿过那案上的东西。
案前的人影彻底空了。
烛火噼啪作响。
今夜每个人都在选要走的路,可每个人都已经看不到前路,人人皆入穷巷。
人在穷途末路之际,总有鲜血迸溅火光交杂,世界由此混乱失序。
“你居然杀了太子?不,太子居然死在你这个蠢货手里!”
“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我费尽心思为城阳王府,您从前老出糊涂主意,”
饶安此刻再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只知道自己这个阿爷实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是太子吗?那是我们的投诚和保命符!”
她刚刚费劲儿才跑出来,身上值钱的物什都没了,头发散乱,素净得可怜,往日雍容镇定都化作了疾言厉色。
“是我们的保命符?还是你一个人的保命符!!”
一直闷着头挨骂的城阳王猛然抬起了头,重重拍了下桌子,目眦欲裂,红血丝早已遍布眼白。
饶安被这轰然一声响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旋即冷笑起来,“自然是我的保命符,可我,却是你的保命符!”
“你这个忤逆不孝,倒反天罡的孽畜!!!你通敌叛国之心只怕由来已久吧!你早早地,早早地就和綦氏勾结在一起了吧?元日大朝会刺杀,光有綦嫔,如何能与宣光卫尉勾结!”
“你勾结北蛮逆贼,做得不干不净!叫我儿赔了性命!如今蹬鼻子上脸,对着生父叫嚣!你母亲那个贱人就是这么教你的!你!你定然非我亲生!才如此无视纲常伦理!杀兄又弃父!”
城阳王说着,越发激动起来,瞧着眼前的女儿,只觉得越瞧越像元潜那孙子,想着这一年来的种种不顺,“你每次献计,实则都是把我带入了阴沟里,我才步步失权,偏偏你得了势还封了侯!可怜我儿!!!白白送了性命!!!”
他哭叫着直接抬脚踩过长案,跨步要去撕打元舒这个女儿。
元舒站在原地,瞧着连滚带爬的父亲,酒气随着那踉跄的身影一起逼近她面前。
她冷眼瞧着,在那股窒息的味道逼近到鼻尖时,沉默地拔出了袖中的短匕。
两道身影相撞,一个笔挺,一个扭曲臃肿,如同被烧融弯折的蜡烛,诡异地垂坠下去。
元璟死死瞪大了眼睛,继而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推开了元舒。
“你疯了!我是你的父亲!我是你阿爷啊!你敢杀我!!!”
随着他用力一推,自己的身躯也跟着向后仰倒,重重落在铺满厚重精美的氍毹上,只发出了沉闷的皮肉声。
他捂着腹部,看着元舒手中染血的短匕,重重喘气。
“元……舒!来人!!!来人!元舒疯了!!”
元舒不怒反笑,“来人?来杀了太子的人吗?来坏了我的大事的人吗?也该好好清算了!你人糊涂,养的门客糊涂,府兵糊涂,做的事怎能不糊涂!”
“我从小敬仰您一步步跟对了人,走上了高位,一心想要承袭您的全部本事,延续城阳王府的荣光,得到你的认可。所以我从小就刻苦用心,我学得比阿兄快,写字比阿兄好,阿兄在国子监的文章更是都由我代劳!可你依旧让他接手你的门客!他管得明白嘛!只知道吃酒耍乐,究竟能继承得了什么家业!”
“我如今却被你视作我居心叵测?我阿母委曲求全,我悉心扶持,得来的是连血脉都要被怀疑,哈?”
元舒说着说着,笑出了眼泪,欺身而上,再度举起了短刃,狠狠扎入早就因过度醉酒打不准人的元璟体内。
“我靠着自己本事封侯,您依旧不认可我!”
“糊涂的人怎配做一家之主!!”
“是我错了,是我从头到尾就错了!!”
刀尖不断扎入皮肉又拔出,瘆人的声响不间断地在金殿中响起,元璟这会儿大脑不知是酒醉上头还是失血过度,一片混沌,在湿热中又不住地因为寒冷颤抖起来。
他呜呜哭叫着,与血肉声搅和在一起,像是乱世吃人的曲乐声。
终于,乐声停了。
血液温热湿滑,终于叫刀柄脱手,几乎无声落地。
元舒背对着生门,听见了风的呼啸声。
她含泪笑起来,哽咽道,“是北风啊……”
她终于似乎看清了这华美锦缎之内包裹的残忍腥臭的内脏,一片污糟,这样的躯体,曾撑起了七八年的大周天穹。
怪道,天黑无日月,唯有乌带崛。
身后有人的脚步声,元舒缓缓站起来,染血的手抬起,用力想要擦拭干自己的泪痕,却落得两行血泪。
“砍下这奸佞的头颅,我要替父谢罪,以此投诚。”
总要死得其所,别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