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碌碌,颠簸摇摆。
方寸之间,陈传笺猛然睁眼,与周霜的目光无可避免的接通了,一个刹那之间,两人都有些悚然,陈传笺看到周霜目光中旁若无人的贯注炽热,周霜看到陈传笺不自在横开的眼波,秋水无双。
陈传笺在这排山倒海降临而来的寂静中,挣扎着从被窝中挪出一条胳膊,盖住了双眼,疲惫地道;“你的事,我真的是有心无力。”
周霜无声地沉默了,他牢牢盯住了陈传笺额前轻轻浅浅地几根发丝,想起了那一年在白露之时置身大江之畔,有芦苇在晚霞中微微颤动,飘忽得不过是壮丽背景上的一个晕开的墨点,可偏生又那么轻盈,那么美,令人过目不忘。
一瞬间的心悸,周霜欺身而上,撑在了陈传笺身上,“你想要离开我吗?”
陈传笺仰望着周霜的面容,阳光从车缝中透了进来,为他的眉眼笼上了耀眼的光晕,刺痛了她的双眼,连带着全身都痛了起来,痛的像是刺入了骨髓,刺得深了就刺痛了身体最柔软的地方,心也一颤颤地动了。
该说什么好呢?周霜就是有这样会拿捏分寸的本事,离得这么近,又不会碰她一丝一毫,正如同他对待与她的关系,这么亲近,却从来没走入过他的生活。
为了这样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值得搭上半生?何况,她还弱如蝼蚁。
“以前,我总觉得师父很厉害,师兄弟们也能耐,可现在看来我们不过是坐井观天。”
有痛有恨有不甘。
与李焕恶斗后,她在半夜醒来,皮肉已被裹好,但断骨还横在体内,挣扎之时,原苏靠着床挠怀中白狐,斜眼睇她,有心疼有无奈,更是恨她不自量力,“宸离和那人有仇所以掺和这一摊事,你怎么也跟着蹚浑水?”
“我拿了周霜的银子,食人之禄,忠人之事。”
“呵,一派忠仁之士的样子,你到底是为了他的钱,还是为了他的人?若是为了钱,我替你还给他,以后不要再管周霜的事,你管不起。”
陈传笺被戳中心事,不愿深究,只侧目道,“你哪来的银子?”
原苏高傲道:“这种人间粪土,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陈传笺被噎得做不得声,满心替自己这些年的奔波不值,但伤口疼得令她没办法中气十足地去声讨这只骚狐狸,只能拍着胸口翻白眼。
“跟周霜两清了,我带你走。”
陈传笺觉得自己拍胸口拍得有点太用力,喘不上气了。
“我们以前的日子难道不逍遥吗?换个地方,重新生活,你爱捉妖就捉妖,爱抓鬼就抓鬼,烦了腻了,我们就买个小院成家,有我这样的夫君,人才、富贵,你哪一样都不亏,真觉得我不好,看上哪家秀才,我替你掳来便是。”
陈传笺盯着帷幔许久,这大概是一家很奢华的客栈,帷幔上绣着忍冬花,枝枝叶叶,繁茂繁茂地纠缠在一起,就像人世间无法斩断的丝丝缕缕的缘分。
“我……”
“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拒绝我吗?”原苏一探脑袋,和陈传笺凑了脸对脸,“别费那心思了——”说话的当儿,原苏怀里那只白狐挣扎着低低哀鸣了一声,陈传笺看了看原苏放在白狐身上抓紧的手,在她的注视下,原苏不自觉地松开了那只白狐,白狐趁机跳下膝盖跑了,两人的对话也似乎停在了这个瞬间,彼此尴尬地对视着,最终,原苏叹道:“晚了,是吗?”
陈传笺点点头,“我跟他是段孽缘,其中厉害,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个人都有宿命。”
原苏洒脱地笑了笑,“好一个宿命!谁也敌不过宿命,人有宿命,仙有宿命,宿命?这个借口委实让我无话可说!”话落,大袖一扇,门扇应声而开,陈传笺循声望去,只见门外站着的正是风度翩翩的周霜。
“原公子。”
“周公子,剩下的事,有劳。”
“不敢当。”
原苏长身而起,临走时俯下身子,仔仔细细将陈传笺看了又看,顺手将她散在脸颊的头发拨在了耳后,双目炯炯地在耳边低声道:“陈传笺,太子死了,你师兄宸离剩了一口气由我保着,你面前这位可能就是未来的皇帝,何去何从你想清楚,想走了,我就来接你。”
“我师兄他……”
“事情我都告诉周霜了,你问他即可,一路好好休养,我们京城见。”
原苏走了,周霜来了,他们仿佛跟她的头发再较劲,原苏拨过了,周霜再拨一番,拨整齐了,才肯坐在床前慢慢地说话,太子死得不明不白,曲公公因为照顾不周被杖毙,因为府里还搜出个大量的法器,所以太子之死与厌胜之术也脱不了干系,为了皇家颜面,以病死之名草草了事,而宸离趁夜摸上了上清观,与凌云子一番交手后,侥幸逃得性命,被原苏庇护至今。
周霜说得平平淡淡,陈传笺听得昏昏沉沉,事情来得太突然,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陈传笺,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没撇下我。”
“……”
“周霜……”
“嗯?”
“什么都不要问,我需要想清楚。”
“好。”
出京前,他们踌躇满志,运筹帷幄,其实不堪一击,她和宸离是一只蝼蚁,轻轻巧巧就这样被人捏死了,还谈什么改天换地,拨乱反正?
何况……太子死了,陈妃忙着清缴皇后一党,眼看着登上大宝的可能就是周霜了。
他和她之间,陡然就隔了一道天堑。
那是皇位,普天下最令人倾心的东西,又有什么人能拒绝?从此后他权倾天下,握人生死,而她不过是山野春芽,自生自灭。
时至今日,她与他的关系,她依旧想不明白,其中错综复杂的事儿,她更是想不明白。
“你和陈妃有那么深的血仇,为何她还要处心积虑让你做皇帝?”
周霜似笑非笑,目色中有无奈的悲切,“我同她有恨,她又岂能不知?她有恃无恐无非就是因为她手上有周家百口人的性命,而且我在朝中毫无根基,任谁看都是同她一党,她身为太后,把持朝政,我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恨只恨,人人有命,奈何不得。”
周霜闻言,用力地捏了一下袍角,他素来不认命,所谓命运不过是虚幻,是一时一刻关键之处的取舍,平日里为人寡淡也因为做人做事牵挂越多,掣肘越多,腾挪的余地便越少。
不过,再坚强的人也会有那么些旧时日里所积攒下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