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不到,原本热热闹闹的泰行山重归清静,而此时,也正是已过午夜,晨曦将至。
今天的七峰会实在是太精彩了,所以有许多缥缈宗弟子意犹未尽,而今日的种种比试,想必也会有不少在之后化作典范,流传与新弟子之间。
陈逸两兄妹没有离开,没有回到那间小小的茅草屋,只是静静地待在原地。
下棋?
他们二人之间,用剑气,画了些许网格,而零零碎碎的石子,星罗密布地纵横与那些网格,恰似困于棋局之上的黑白兵卒。
要是何梦柒在此处,定然是兴致勃勃,并且一眼认出,那是她自己平时无子下棋时用的法子。
陈逸怎么就悄无声息地偷去了?
泥土作盘,局势时而紧张得令人屏息,圆边石子步步紧逼,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罗网;时而又峰回路转,带棱石子以奇兵突出,打乱圆边石子的阵脚。
陈逸从一开始的如坠冰窖,到慢慢缓过神来,再到无力感消退,再到峰回路转,刚好就完成在这不到半个时辰的黑夜里。
多亏了陈怡,破开了他心里的桎梏。
陈逸深吸一口气,当那口浑浊之气彻底吐尽之时,他的身后,莫逍遥漫步而来。
陈逸缓缓睁开双眼,目光中透着一丝坚毅。他挣扎着起身,望着远处的山峦,心中思绪万千。
“愿赌服输?”
莫逍遥的话语中带着些许玩味,尽管自家宗门这边还有三个不要脸的想看热闹,但他已然在近身陈逸时隔绝出了一方小天地,切断了外物与此界的联系。
莫逍遥的“赌”,大抵是与陈逸今夜战李复舟有关的那个“赌”?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陈逸两兄妹之间的棋盘,只此一眼,这位剑道宗师的心中便有了数。
陈逸先是点点头,接着摇了摇头。
刚刚因他与李复舟二人之争所受的伤,如今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青衫还是脏了些,但他浑然不在乎,看着莫逍遥,欲说还休。
“你既然输了这局,那就听我的话,乖乖地在泰行山呆着,好好练剑,我会为你们找一位老师,之后,待你们练剑有成......”
“那个老师的名字,叫释然,对吧。”
陈逸打断了莫逍遥的话,而后者,笑意充盈,看上去有些不解。
有人在雾里看花,有人在水中望月,当雾气散尽,水波荡开,自己能否看破虚实,向着真正的方向走去,还需看自己。
“我赢不赢,其实无所谓。”
“莫叔叔,你前几天用树枝作剑,让我挨打,意在让我省悟,调适心境,宛如以剑斩除心之荆棘。树枝虽轻,却可象征着我对杂念的觉察与正视。所以当我之后拿起树枝,挥动的次数变多时,每一次的挥动,都是在提醒自己,要勇敢地面对内心的纷扰,不被其左右。挨打之人,需以坚韧之心承受,视其为对自身意志的磨砺,从而在疼痛中领悟到杂念对心灵的阻碍,进而努力摒弃它们。”
“这是释然的第一步。”
陈怡在陈逸背后补充道,她自醒来之后,心中剑道便一直被困于桎梏,当她将陈逸与李复舟的比试看完后,细细梳理,便也看清了一些困惑的脉络。
当放下那过往的执念,不再为得失而耿耿于怀,便如同剑客放下手中之剑,虽无锋芒在侧,却有清风拂面。释然之人,眼中不再有那扰人心神的迷雾,而是一片澄澈之景。可赏春花之绚烂,可感秋月之静美,不为外物所累,自在逍遥于天地之间。
愤怒,伤心,悲痛,迷茫,这些情绪就像无边的雾气,蒙住了他们的双眼,宛若一叶障目,作为长者,作为领路人,莫逍遥一定要做一些什么。
当陈怡从这个角度去思考时,她便在雾里看到花了。
细细一想,莫逍遥对许灵契的引导,也是相同路数。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莫为琐事烦忧,胸怀坦荡,以浩然正气直面困境,坚信大道之行终将穿透迷雾。莫逍遥知晓平乐城一事涉及到陈逸陈怡大道根本,可木已成舟,他只能想办法去弥补。陈逸如今塑成剑骨,耳边有恶声长鸣,陈怡佩剑破碎,跌境重伤,但两人有一点共同处,那便是没有走出过自己的路。
莫逍遥的引导,在有意无意地将他们二人,引向一个能找到自己的路的方向。
之后安排李复舟与陈逸一战,也是如今。
“李复舟离悠悠大道只差一步,他需要一个契机,而我胸有千壑,纵横愁苦,也需要一个契机。而我们二人先前见过一次,故而我的契机,和他的契机,可以通过有设计的机缘巧合,归为一物。以我的成长刺激他的心性,以他的大道驱散我周边雾霭,环环相扣,所以才有了今夜的剑道之争。”
“我和李复舟,不是一路人,但是我可以借鉴他的大道,去模棱两可地勾勒出我心中死结的突破点。人心如花木,向阳而生。今夜我与李复舟比剑,是在磨砺剑道,而他以路胜我,是在磨砺我的大道,助我更好地抵御杂念的干扰,走向内心的清明与宁静。且行且思,遵循本心,以温和而坚定的方式,去追求心灵的成长与升华。毕竟,剑可断江、摧城、开天,但心中郁结,还需自己斩断。”
“十四日修行,将前鼻音改为后鼻音,便是修心。无论是枝条鞭打身躯,御剑感受长风,还是瀑布下感悟剑意,人力有尽时,心力无穷尽,半个月的时间,不说多,不说少,但是足以能让我想清楚很多事。如果我能调节好自己的状态,拨云见日,在浑浑噩噩的沉冥杳蔼中抓住那一粒光点,便能借助着剑道的万千斩断杂念,清理走自身的污垢。”
“莫叔叔,我说的对吗?”
陈逸目光炯炯,好似是要从那浓浓雾气中找到那一株向阳而生的心之花一般。
如果陈怡当时只是一个劲地安慰他,带着他回到茅草屋,那他可能这辈子都被困在自己内心的茅草屋中,无处可逃,无处可躲。那一场比剑的结果,会化作他心中医书上最难的那一笔疑难杂症,哪怕“华枝”与他同心同体,也无法根除。
还好陈怡没有。
那天何梦柒告诉陈逸,陈怡要去寻得自己的第二柄剑,其实没错。
莫逍遥催着陈怡来到洗剑池。
但目的,是让她看清自己的第二柄剑究竟是什么。
他说过,剑可以是万物。
有些话,说全了,就不行了。
“当我释然了,那我也就有了下山的底气与心境,而我爹留给我的那样东西,大抵正是需要释然的陈逸,才能打开的吧?”
在宁万纵的口中,陈逸的那个爹同样是一位“十段国手”,那宁万纵既然能将陈逸前十八年的人生算得大差不差,并故意加之干扰,那自己未见过面的那个老爹,为什么不能?
但陈逸有一点没想错,那就是,无论是自己那个爹,自己的妹妹,莫逍遥,宁万纵,他们都期待着陈逸能够走出自己的一条路。
那条路,不会被任何人算到。
因为人定胜天。
陈怡能够想通其中的节点,并为之解开死结,遇大事有静气,那她要做的,便不是简简单单“释然”二字。而陈逸,若是一直执着于那片血海,那早晚有天会被血海吞没,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花败,月碎。
陈逸和陈怡的老师,不一样。
陈逸的老师,叫释然。
“你和你的那个老爹,真像啊。”
莫逍遥毫不吝啬地赞叹道,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恍然,分不清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谁。
可是当他看到少年的眸子时,他又很清楚那个答案。
陈逸就是陈逸。
和那个混蛋不一样。
还好和他不一样。
“素心还我,你可以下山了。”
莫逍遥摊开手掌,如他之前所说,素心并不适合陈逸,所以他只是暂借给陈逸,而并没有要将其赠与陈逸的想法。
陈逸一愣,眸子中有些不可置信。
他原以为莫逍遥还会再说些什么大道理。
“你的老师,的确是一个叫释然的混蛋,但我给陈怡找的老师,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道宗师。所以你下山后,陈怡会全身心投入到剑道,而带着烟火气的世俗,更适合释然的你。当你找到了你爹给你留下的东西时,你便会明了一切,而到时候,我也不会干涉你的决定。”
莫逍遥说完这些话后,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东方既白,晨曦破晓。
雾变悟。
“下山吧,孩子。”
莫逍遥接过了陈逸递来的素心,点了点头。
大道就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