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先前天上的龙吟是磅礴无尽的大雨,那男子的简单一瞥则是这天底下最为坚固的油纸伞,虽然伞面看着弱不禁风,可还是轻而易举地挡住了那万古波澜。
天上的龙吟,是变数,男子的出现,也是变数。
凄惨地倒在地上的狻猊听到那龙吟,还没来得及咧开嘴笑,那龙吟便戛然而止,让他扬到一半的嘴角猛然停下,不知所措。
在他的四周,满目疮痍,六种颜色的剑气依着棋道中的围杀之势,凝结成剑阵,将受了重创的狻猊牢牢钉在地面。
“三哥?”
狻猊这一声,声音有些颤抖。
天穹虽乌云滚滚,也终究是再没发出一点声响,只有隐约可见未消散的雾气掌印,在默默地回应着他。
在那间小小的茶水铺,黑衣男子还在自然地品着茶,似乎不想被卷入那场争端。
但他这般修为的人,一旦出现,注定能改变一些什么。
茶水铺子门外,突然有一个白袍道士把玩着手上的骰子,脚步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市井之中,道士常见,白袍道士也很是常见,可唯独这样一个白袍道士,并不常见。
那个悄然出现的道士,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市井无赖的气息,而他把玩骰子的手法变化极快,倒是不像道士,反而像一个常年混迹于赌场的赌徒,沾染着浓厚的世俗烟火味。
哦对了,他的双目并未失明,眼睛里散发着狡猾的光芒。
黑袍男子在那一瞥投出去后,便依旧注视着前方,没有往那道士的方向看一眼,兴许是不在意,又或是没察觉。
很显然,前者的概率更大。
毕竟这个男子,是站在整座天下剑道顶点的男子。
可是那道士,身份也不低呐!
那个眼露精光的道士,向着天边望了一眼,仿佛看到了些什么,然后没心没肺地说了一句:“怎么有你这样的老爹。”
这一句,大抵是叹息。
陈逸有一个好爹,为他布好了一盘完美无缺的局。
宁万转的老爹似乎就没有好了,虽说是为了人间,可宁万纵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多年,对于少年时期的宁万转,其实坏大于好。
不过事到如今,宁万转也走到了和自己老爹当年差不多的位置。
这个道士,现在也精明的很。
江南三大宗门,缥缈宗,剑阁,千机门,三大执牛耳者,如今两人汇聚一个小小的茶水铺。
还有一人,已然在纠结了许久后,踏着剑光来到了青玉城。
当莫逍遥走入青玉城,扑面而来的,是厚重的尘土气息,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狼藉不堪的街边废墟,可能还混着一些人的血肉或是断肢残臂。
宁万纵布的这个局,确实让陈逸脱胎换骨,迈出了走向大道的第一步,也随之而来的,是青玉城被饕餮所为的血海。
修行一途,推崇长生二字,几乎每一个走上此路的修行者,都想要在漫长的岁月中修成大道,觅得长生。可街边的百姓如何呢?他们大多数人勤勤恳恳了一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能幸福地过完这一生,当天塌下来的时候,如果没有高个子顶着,那他们最质朴的愿望,可能也会化为泡影。
莫逍遥心中五味杂陈,即便已成剑仙,他也还是一个人,是人,就会因外界而产生情绪变化。见多了武林的生死相搏,他其实本不该如此见怪,但那些倒在血泊的断肢残臂,它们的主人可不是什么武林中人,而是无辜的百姓。
这位当世有名的大剑仙,一时间有些烦躁。
穷者不能独善其身,达者无法兼济天下。
莫逍遥以剑气庇体,血气沾不到他的身上,他就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急匆匆地在破败的青玉城中赶路。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倒没有几分仙人风姿,反而像一个普通的父亲,急着回家去见自己的孩子。
虽有人和这位父亲说,他的孩子安然无恙,可不见自己的孩子,这位父亲终归是有些心急的。
这份情感,本该只有当父母的人才知道。
这位年纪也有些大了的剑仙不知怎的,也体会到了一些这类情感。
在看不见星星的夜晚,莫逍遥的剑气雀跃,拉扯着他的衣衫,指向一处废墟。
莫逍遥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废墟中躺着一对少年少女。
少年的脸上,还带着笑。
看样子睡得很沉。
莫逍遥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十年前,这对兄妹在饿鬼岭迷路,遇到山中饿狼,他着急地踏剑而行,以剑气震慑饿狼使其离开,随后抱着两个熟睡的孩子,回到了平乐城。
同样担心两个孩子的付叔也在城门处着急地等着他们,在看到自家宗主抱着两个孩子回来后,他赶忙亮起城门灯火,等三人照明。
其实莫逍遥的境界摆在那里,不用那么麻烦的。
但是莫逍遥很清楚地记着那天,灯火将两个孩子的面庞照得明亮,很是可爱
“不是和你们说过吗,你们是有靠山的啊......”
心疼至极的莫逍遥摇摇头,手指尖微动,散在陈逸陈怡附近的碎块砖瓦便在顷刻间化作齑粉,他轻轻地走过去,手搭在陈怡的手腕处,将一阵阵的纯正剑气传输入她体内。
莫逍遥的动作很轻,担当的起“温柔”二字。
作为一名地境的大剑仙,莫逍遥也在瞬间知晓了陈怡跌境的事实,他在心疼的同时也在暗自点头,那老道的话语无错,这对陈怡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
破而后立。
陈怡是如此,陈逸也是如此。
想到这,莫逍遥将目光转向了那个目光带笑的小子。
“好精纯的剑意。”
只是,他很快眉头紧蹙。
看来宁万纵口中的“大机缘”,属实的不能再属实了。
在陈逸的四周,有无数若隐若现的剑意,虽未凝结成实体的剑气,可那精纯的程度,怕是能够比得上莫逍遥了。
剑意,剑气,剑招,三者缺一不可。而剑意,又是支撑着剑修迈向更高境界的基石。
陈逸这小子,怕是因祸得福了。
“该怎么办呢......难不成真的要教你练剑吗?”
莫逍遥并没有表现得太高兴,相反,他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关节,看上去十分苦恼。
当年答应了她,要把陈逸从这条路上拽走,教陈怡练剑,也只是因为陈怡的天赋太高,出于惜才,又出于对“女儿”的自保能力的担心,莫逍遥最终带着陈怡走上了那条路。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难不成,这对兄妹,当真要做一对绝世无双的剑仙亲戚?
难啊,难啊......
莫逍遥无奈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把那来不及装新酒的紫金葫芦拽下,往嘴里咕噜咕噜灌一大口。
“我该谢谢你,还是骂你呢,前辈?”
莫逍遥看向天空,他能感知到,那场战役已经差不多达到了最后的尾声,那个目盲道士的生机也在逐渐消散。
“罢了。”
莫逍遥将陈怡和陈逸的肩膀搭到了自己的双肩上,以削去锋芒的剑气拖住二人身形,让他们不会跌落出莫逍遥的肩膀。
那个剑骨刚成的少年,睫毛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有些过于吃力了。
“叔叔带你们回家。”
那个身份高到不能再高的男人,在此刻,竟是架子全无,像极了一个慈爱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