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城的天色,又变暗了。
比上一次更暗。
杀戮,这完全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原本平静安宁的平乐城内,如今只剩哀鸿遍野,还有无数本幸福美满的百姓们倒下的身躯。
饕餮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家家户户,皆被巨兽之爪捣毁,被那锁链夺了生机。
“契儿,快跑!”
勤勤恳恳了大半辈子的许家父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他颤抖着身体,但依旧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的儿子面前。
脚边是吊着半口气的夫人,身后是泪流满面的许灵契和他死死牵着的李玲珑。
“不要......爹!”
许灵契疯狂摇头,可他那“不要”二字话音刚落,就看到了自家父亲高大的身躯倒了下去,变得瘦小。
然后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头。
宛若一个从天而降的杀神。
“爹!”
许灵契豆大的泪水一连串不停歇地落下,可无论他哭的再怎么惨烈,也换不回死去的双亲。
脑袋一片空白,许灵契只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世界变得颠倒了起来。
“别过来!”
他举着木剑,仰视着那个杀害了无数平乐城百姓的元凶,手腕止不住地颤动着,木剑的剑尖与剑柄没有一刻是在同一条直线上的。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死死地护着身后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孩。
“爹......娘......”
许灵契不知道,为什么白天还好好坐在一起吃饭的一家人,为什么白天还好好打招呼的左邻右舍,如今身体都变得冰凉。
他们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孩子,哪里见过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饕餮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眼前的两个孩子,手腕带着的铁链上,新的鲜红覆盖了原本的黑污。
平乐城的百姓,在他的眼里,与两脚羊羔有何不同?
“离他们远点!”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从远处传来。
饕餮微微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一个身着布衣的黑壮男子提着砍柴刀奋不顾身地冲了过来,眉宇间尽是焦急之色。
“大牛哥,你快跑啊!别过来!”拖着鼻涕的许灵契大声哭喊道。
没错,来者正是王大牛。
他的裤脚被百姓们的鲜血给染红,他的内心被百姓们的惨状给填满。
现在的王大牛,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一方面想要保护他所在乎的孩子们,一方面想要为自己的乡亲们报仇。
血海深仇,必须报!
他眼神中的那抹橘黄色如烈焰一般沸腾,在他的眸子中打转。一瞬间,一股不属于王大牛的一股气息凭空升起,似熊熊烈火扑面而来。
“咦?”
饕餮的语调难得起了变化,但也就只有一刹那。他随手一甩,那条沉重的锁链笔直硬起,击中了王大牛的胸口。
那条锁链的飞起,甚至还溅起了附在上面未干的鲜血。
与先前不同,刺入王大牛胸口的那条锁链,并没有吸取王大牛的生机,而是在他的胸口炸开,将他那刚刚提升的气息硬生生压了回去。
王大牛闷声跌落至远处,生死难料。
李玲珑扯着许灵契的衣角,手指早已僵硬。
这两个小家伙,都想对刚刚发生的一切,选择性地逃避,不去相信。
对着饕餮的那柄木剑被刚刚飞起的锁链擦过,断裂成木块掉到了地上。
当两个孩子都倍感绝望时,饕餮却没有对他们做些什么,而是转身朝着饿鬼岭的方向迈开步子。
这个老人,从北洛出发的时候,步子迈得很慢,来到北洛江南交界处的时候,步子却迈得很快。
可如今,他的步子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样子,慢慢悠悠的。
其实哪有那么多玄机,只是这个老人饿了那么多年,来到江南时闻着那人间美味,有些迫不及待,所以步子迈得快。而现在他的肚子已经饱了,所以当做饭后消食,就回到了散步的状态。
饕餮始终认为,对待好吃的食物,要怀着虔诚的心。他是在享受着去寻找食物的过程,所以不急。
“药引”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
这点他很确信。
两个傻傻地站在原地的孩子在老人的背影远去后,才感觉自己的血液流淌了起来。许灵契踉踉跄跄地向前迈步,走到了倒去的爹娘面前。
他用颤抖的手将父母的身子掰正,露出了两位淳朴百姓死前的惊容。
许灵契的父母,均未合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终于接受了自家父母已然死去的噩讯,许灵契痛苦地大叫。刚刚流下的眼泪是因为害怕,而现在他的痛苦却像堵住了他的喉咙眼一般,让他发出的声音模糊,只是干嚎,没有眼泪。
接着,脸色苍白的许灵契开始呕吐,平乐城内现在遍地尸体,恶臭的尸味和腥气的血味弥漫在城内,只让人反胃。
这一回,平时老爱取笑他的李玲珑,没有再开口嘲笑了。
小姑娘眼眶全红,整个人披头散发,想走过去安慰许灵契却一个没走稳,跌坐了下来,像丢了魂一般,浑浑噩噩。
许灵契多希望自己手中的那把木剑是真的“雨剑仙”的剑啊......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风吹干了许灵契父母的血迹后,有两个白衣中年男人带着一帮白衣年轻人赶到了这边。
“玲珑!”
来者当中,还有幸存下来的李玲珑的父母,他们一见到坐在血泊里的女儿,就忍不住地哭泣着,赶紧赶到她的身边抱住了她。
在遭遇了史无前例的“人祸”后,再次遇见自己的至亲,是一件令人不知道是笑是哭的事。
但至少李玲珑一家都活下来了。
这和呆呆坐在父母尸体身边的许灵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嵇兄,平乐城中幸存百姓还有十八名,死去缥缈宗弟子二十四名,加上付叔和死去的百姓,有五百多人死于这场灾难。”
两位领头的白衣男人中的其中一位,握紧拳头,对着另一人侧耳说道,在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
“依着那些百姓的死法来看,凶手应该是那位消失了多年的凶兽。”
另一人看着遍地的血迹,面色凝重。任谁看到了这种惨烈的情形,都会忍不住动容吧。
城门外半个身子埋在泥土中的付叔,可是泰行曾经的“守山人”啊......
令人唏嘘的同时,也让人悲痛气愤。
他们两个,皆是缥缈宗七峰峰主。
藁峰峰主嵇尚,弛峰峰主山门。
“是为了那个吧......”
山门将头别过,不愿再看那些百姓横七竖八的尸体。哪怕已经走到了玄境,也与江湖中一些高手厮杀过,可这血流成河的场面,他也是第一次见。
“宗主也真是的,为了一个旧友的孩子,要用整座城百姓的命抵债!”
嵇尚加重语气,咬字愤怒,毫不掩饰地表现出自己对莫逍遥做法的不认同。
“嵇兄,慎言!”
山门立即出言阻止身旁好友接着说下去。有些不满,藏在心里就行了,没必要说出来。
“那孩子是无辜的。”
“那这些孩子难道就不是无辜的吗?”
一问答一问,竟是让山门哑口无言。
嵇尚望向那个被家人紧紧抱着的女孩,和在父母尸体一旁呆滞的男孩,心中有万种情绪同时翻涌。
“哎......”
山门无言以对,只好将话语全部塞回了肚子里。
“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
嵇尚望着那个对周围一切无动于衷的男孩,轻轻叹气。
“等等......嵇兄......”
突然,山门再次开口,这一次,有了不一样的语气。
“那个孩子......”
他的目光同样放在了那个男孩身上。
“这......这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啊!”
嵇尚经过身旁人提醒,定睛一看,突然明白了山门的激动。
坐在地上的许灵契,身边围绕着一种淡淡的浅蓝色灵气,那灵气不同于空气中本就存在的那一种,其锋锐程度似乎已经到了一个超脱的地步。而这灵气,二人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缥缈宗弟子们的剑气!
这剑气当然不可能是许灵契模仿而来的,那么便必然是被许灵契吸引而来,也就是说,许灵契对剑气,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
这的确是一个练剑的好苗子。
所以尽管很不合时宜,山门还是上前蹲下,耐心地询问着许灵契。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像一颗投入了大海的小石子,山门的这句话没有掀起任何涟漪,许灵契根本就没有心情听他说些什么。
山门很能理解,所以也没有再接着问下去,而是换了一个问法。
“你想报仇吗?”
许灵契终于有了变化,他细长的睫毛向上翘起,装满悲伤的眸子抬起,望向那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
“我是缥缈宗弛峰的峰主,山门。”
“你认识李白雪,戚彩云,何固虎他们吗?”
当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山门的嘴中蹦出,许灵契的眼眶也多了些许泪花。
那些名字都是他平时会打招呼的乡亲们的,也是死在今天的。
“他们皆是我们缥缈宗的弟子。”山门这句话,让在父母怀中的李玲珑也是一怔。
“如你所见,他们是为了保护平乐城而牺牲.....”嵇尚在一旁说道,眉目低垂,似在缅怀。
“跟着我上山吧,我会教你剑法,让你成为一位超凡脱俗的剑仙。”
山门望着那男孩充盈着泪水的眸子,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
“时间不会太久的......我可以把我的全部所学交于你,但能学到多少,学到的剑法能不能报仇,全凭你自己......”
一阵血腥味随着风飘过,像是在提醒着许灵契,今天的这场灾难。
“可好?”
李玲珑望向许灵契此刻无比单薄的背影,鼻子一阵酸。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许灵契咬着嘴唇,不让泪接着流下,然后对视上山门峰主的目光,接着坚决地将自己的小脑袋磕向地面。
砰,砰,砰!
三个响头。
拜师礼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