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平笑声渐歇,看着张大夫的目光,有仇恨,有惆怅,有感激,十分复杂。
若苏平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方才脑袋一热下,或许就抄起屋里的板凳,将卧床老人砸死了。
但他不是,他会瞻前顾后,心思深沉,知道不能这样做,知道这样做也无济于事,因为真正的凶手,还逍遥法外。
杀这将死的一人,没有意义,杀那凶手包括其家人,才来的痛快,可结心中的无尽忧与愁。
“那个凶手,你知……我知。”
张大夫犹豫许久,终于说出这番提醒的话语,然后又叮嘱道:“莫问他名,我不可说的。”
“用不着!”苏平嗓音沙哑,像是尖刀磨过沙砾碎石,浑厚又沉重,与他此刻的心情,一模一样。
他说的用不着,是说用不着提醒,他早知道凶手会是谁了,除了那姓陈的大户,村里还有哪个会有毒药的,又有几个有胆子,拿去害人的?
陈百望,有那个胆子,也有那个渠道家财,并且做了这事,能够置身事外,若不是老大夫临死之人其言也善,估计这桩事,会沉没于岁月之中。
但既然苏平知道了,那么就不可能让那个人好过,复仇的种子已经埋下,只等待可以绽开的那一日。
苏平转身就走,跨出那扇门,屋里传来张大夫的声音,比起之前还要虚弱。
“楼下药柜里,左手边第二排的第三个药材箱里,有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些没被找到的摩拉钱票,你都拿走吧,让我心里好受一点。”
一句话,让苏平冷笑不止,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一种可能永远治疗不好的病根,岂是拿钱就能够偿还的。
苏平没有说话,径直下了楼,也没有进第一层去的想法,只是有了,等老大夫何时死了,拿一楼的钱来办葬礼的念头。
至此,苏平又想明白一件事,二楼那些空处,原来不是没有放置东西,而是被人先搬了,否则钱哪需要藏那么隐蔽。
被骗了的可能,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老大夫的演技出神入化到,可以瞒过一位看尽世态炎凉的不惑之人,以及浩然正气衍生出真假辨意。
刚刚苏平悄悄的看过,在真假审视下的张大夫,没有说谎,很是坦诚。
少年回头看了眼,这座与村里其他建筑不同的二层房屋,然后没有停留,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也不是回家,是去别的地方。
在二层的老张大夫,神色依旧憔悴,只是也有解脱之感,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因为利益熏心下,谁都会有动摇的时候。
浪子回头金不换,那将死之人回头,是当如何?
张大夫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自己方才将能做之事都做了,再去如何,管不着了。
张大夫发出一声重重叹息,是叹从前的自己,也是叹此时的自己,可悲可笑,唯独不可敬。
咚咚咚,有人敲响房门,还有一声相告,“张大夫,我给您送午饭来了。”
“进来吧。”张大夫重复着,这每次作为开头的话语。
房门随即被推开,来人是名男子,与刚才去领着苏平前来的,是同一人。
张大夫看着这个面相和善的男子,念着他多日来为自己奔波的好,动了留下些什么的心思于是缓缓开口。
“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学生,学我的医术,将来治病救人,悬壶济世呀?”
这一问,可是让男子愣住了,他许久才回过神来,因为激动,而话都差点说不出口,结巴道:“我...我,我……行吗我?”
“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肯学,就一定可以,要不要给个准信,我等不了你太久。”
“好,我学,张大夫……啊,不是,老师,我一定好好学!”
张大夫苍老的脸上,露出个淡淡的笑容,“好,一定要好好学,也要学好好的,呵呵……”
时日不多的他,在以自己的方式解开心结,又找到一个传人后,忽然觉得,死也不是很怕,不是很难接受了。
二层木屋那边徒生温情,多了一对师徒的事情,走出那里许久,走得老远的苏平,自是不知道的。
他此时在村子外,南边的一座矮山上,他目标明确,只看着那一座白墙灰瓦的宅院,想着哪天起了场大火,把一切烧个干干净净。
当然这也只能想想了,且不说纵火会不会因此入狱,当是那屋子烧掉了,也没多大作用,人还活着,屋子就能再起,要倒就得一起倒下,那才好呢。
苏平双手复后,少年摆出这个老气的姿态,倒是也不怎么违和,主要是这周围也没其他人看见。
独自一人眺望,梦想自己手刃仇人,属于少年的脸庞,狰狞恐怖,竟从可以入眼,变得有些面目可憎了。
苏平嘴角只有冷笑,话语冷冷出口,“千万别死了,要活得好好的,最好长命百岁,那样我才能弄死你,狠狠地……弄死你!”
仇恨使人疯狂,原本善良的少年,在得知母亲被害,父亲也因此落下难痊愈病根后,他已不似原来的那样。
现在的他,要是拥有能拿着一把匕首,与数十人周旋,然后全部杀光,还全身而退的本领,那他会毫不犹豫地冲进那宅院,见人就杀!
在那山头上站了许久,苏平大笑着走了,来时一声不吭,去时仰天大笑,他做不到抛下去杀人,所以只能埋怨自己,没那个不留下任何的本事。
优柔寡断,心存善良,这就是苏平,因为仇恨,心中积怨,无处发泄,只能在那看着,然后抱怨自己没有本事的,还是苏平。
他笑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夜幕将至,离家的人大多在这时候归家,在家的人,不时会探出脑袋,去瞧一瞧还没回来的人,担忧是不是出了事。
南村里的某处,两座屋子靠都很近的其中一座屋子前面,就坐着位双鬓有些白了的男子,他望着路面,期盼着儿子快些回来。
“从中午出去了到现在没回来,是去哪了?”
男子是苏越,村里神童的父亲,如今自认是个废人,只能脱离儿子的他,在为久久未归来的儿子担心。
其实这很没有道理,因为他儿子心智成熟,因为他自己都是个废人了还有闲心去担忧另外的人,因为他只能坐在这里,只能在这怀有担心。
他微微弯曲的身影,像是一棵将欲腐朽的老树,但是至今没有倒下,因为心中期盼的人儿,还没有出现在眼里,心就还放不下。
待得天完全黑了,其他住户点起了烛火,和家人美满饱餐时,他还是在那里,一动不动。
但他还是没有回屋里去的想法,还是在那等着,终于是眼里的路面有了变化,期盼着的人儿,回到了家里。
苏平回来时,神色如常,望着坐在门前等候的父亲,面露歉意道:“爸,让您等久了,饿了吧?我去烧饭。”
苏越微微摇头,“爸没事,不太饿着,每天都坐在这等的嘛,早习惯了。”
苏平目光闪烁着,没有答话,径直走向后厨那边,起火烧饭。
火刚点起时,张婶端着两个碗就过来了,瞅着苏平,就喃喃道:“我还以为你今晚又加班,送点饭菜过来先让苏小子吃了呢!”
“辛苦您了,这边饭锅已经在烧着了。”苏平挠了挠脑袋,接着说道:“辛苦您了。”
“哎,别老说这些,辛苦长辛苦短的,就多两碗饭菜的事嘛,别老在嘴里挂着,婶不爱听啊。”张婶笑骂道。
苏平哎了一声,也不再说了。
张婶送来的菜,一碗素菜,一碗煎蛋,再搭着苏平自己烧的饭,就是晚餐了。
张婶没留下来,说是回家去看着张叔,免得他一个人,喝酒太多误了明天的工事。
饭桌上,只有苏平和苏越两人,但是有三个碗,三双筷子,外人眼里看来不可理喻,在他们看来合情合理。
“做啥去了,这么晚?”
“没什么,张大夫快不行了,让我帮他料理后事。”
“这样啊……那书写得咋样了,早头看你皱着眉头,是不是比较麻烦?”
“也没事,写书总会这样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摊子那边还好吧?”
“好的很呢,钱大把大把地赚呀,每天可以说是站着收钱!”
“挺好的。”苏越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想出这样一句来,然后埋头扒着饭。
苏平沉吟少许,缓缓说道:“爸,我真没事,您别老担心我,儿子的能耐多大,您清楚的。”
“爸知道,可是哪个做父母,能孩子在外面能一点不担心的……爸想知道你在外面看见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也能多说点话嘛。”
苏平忽然眼神躲闪,父亲那低沉的嗓音,好似触碰到了他的心底,只是想...多说说话,多知道一点孩子在外遇见的风光罢了。
他心中属于仇恨的种子,越埋越深了,根深蒂固,但总算是暂时不会影响到如今的他。
“我……那我以后每天回来,都和您说说吧,好吗?”
“好啊,爸最爱听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