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壅滞,修堤浦。
浚沟洫,治桥梁。
正是夏原吉正在做的事。
吴淞江自大禹治太湖水患开出后,宋元以来,淤塞严重。
加上江南地区雨水偏多,及至明朝便连年成灾。
苏、松二州受灾最重。
出了苏州城,姚广孝才真切地感受到人间疾苦。
苏松“税赋半天下”泡在大水里,很多百姓无家可归。
他们在城外搭建草棚,老幼瘦骨嶙峋。
“朝廷的赈灾粮,还没有到吗?”姚广孝询问道。
“官府赈灾,只管活命,哪管我们能不能吃饱?”一名老翁回答道。
姚广孝喟然长叹,望着洪水退去后残败的景象,心生怜悯。
“怎么不见青壮?”
老翁瞥了姚广孝一眼,道:
“青壮都服徭役去了,疏通河道呢,运气好一点的,已经逃灾到宁波府。”
“老衲看苏州城还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为何不入苏州城呢?”姚广孝继续追问道。
“城墙越高的地方,越容不下我们老百姓。”
“去了苏州城,能有什么用?每天都是摇尾乞怜,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官府也不是不管,可每天放一些稀粥,能管什么用?”
“去了宁波府,还能养得起家。要是我再年轻十岁,前阵子肯定也跟着去了。”
“现在再去,可不成了。官府不发路引,宁波府也不会接纳。”
老翁自顾自地忙活,也不觉得疲惫。
姚广孝又打听了一些事,沿途收集了一些情报。
百姓对夏原吉,可谓是赞不绝口。
治水、治乱、赈济、救灾一体,将民生全部包揽。
他刚抵达苏、松地区时,查办了数十起“蠹民妨政”的大案要案。
斩贪官污吏,为民除害。
百姓都服他。
二十万徭役,出劳管饭。
除了宁波府运来的赈灾粮,夏原吉还发放了廪粟三十多万石。
也就是从国库掏粮。
巡视工地,夏原吉从来都是布衣徒步,不用轿子、车马。
百姓干活都带劲了。
范家浜一开,上游杭嘉之水、淀山湖泖群水,以建瓴之势,排山倒海,从上灌涌。
黄浦江大水系,水到渠成。
姚广孝看了,都叹为观止。
这哪里是赈灾,分明是彻底消除水患,拯救苏松广大灾民于水火。
没有两三年,恐怕是无法竣工了。
直接开出一条气魄恢宏的大江来!
没有夏原吉,就凭朱棣的大手大脚,迟早把大明拖垮。
夏原吉正自踌躇,忽然有属下来报,有一僧人求见。
他一愣,准备拒绝,后转念一想,万一是治水贤才,岂不是错过了?
于是吩咐手下将人带过来,没想到竟是姚广孝。
不是宰相,胜似宰相。
“大师,您怎么来了?”夏原吉震惊道,他忙去招驾,怕有泥滑着。
“江南水患,老衲回乡访友。”姚广孝施礼道。
夏原吉露出恍然之色,带着姚广孝至亭子小憩。
“你们都忙去吧,不必跟着老夫了。”
地方官吏纷纷四散,心中猜测这老和尚的来头。
夏原吉深深一揖,恭敬道:
“可是陛下有旨意?”
姚广孝也是老狐狸了,看到夏原吉如此小心翼翼,就知道他的忧虑。
“夏大人放心,陛下很满意这一次水患的治理。”
“朝中宵小,怎敢污染圣听。”
夏原吉拱手向南京一拜:
“多承陛下错爱,身为臣子,未免有愧。”
苏松地区,是朝廷赋税所在。
夏原吉赈灾,竟需要两三年之久。
洪水退后的耕地,还不能直接耕种。
诸如此类,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攻讦夏原吉。
姚广孝亲至后,才知道夏原吉的治水动作,竟是那么地夸张。
不过只要能够根治,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次江南水患,有宁波府支撑,朝廷没花什么银子。”
“大师,你说陛下愿不愿意将宁波府赋税,纳入户部的管辖?”
夏原吉情意恳切,很在意这一点。
“夏大人也知道了王守敬要去往南洋的消息?”姚广孝悠然道。
“是啊。”
“志恒很有潜力,老夫从未见过如此俊秀超逸之人。”
“到时候朝廷直接破格提拔他,调入户部即可。”
夏原吉已经在考虑户部接班人的问题了。
姚广孝听闻此言,愈觉心折。
以王守敬的聪慧,必然知道他的离开,意味着什么。
宁波府可是香饽饽。
可他依旧选择了出海这一条道路。
姚广孝发自内心地“佩服”。
“不太容易。”
“宁波府是陛下的尝试。”
“如今陛下进退自如,等将宁波府归入户部,也就确定了开海这一条道路。”
“陛下只能硬着头皮,违背祖制了。”
姚广孝道破关键,夏原吉只能惋惜地点头。
侍卫捧出茶点,二人对饮。
“大师接下来,要去哪里?”夏原吉询问道。
“老衲要去宁波府走一遭,看看人间最繁盛之地。既然到了江南,如何能够免俗。”姚广孝没有隐瞒,坦坦荡荡。
“俗之一字,人所难免。”
“没想到大师这样的得道之人,也对宁波府心驰神往。”
夏原吉含笑以对。
“得道之人也是人,何况老衲本是六根不净。”
“哪怕吃一碗茶,也不如旧日爽快。”
姚广孝意味深长。
夏原吉不知姚广孝在苏州府的经历,只当他是忧国忧民。
水患过后,朝廷及时赈灾,安顿了百姓。
可江南百姓依旧穷苦飘摇。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夏原吉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下境。
二人论文说经,缓解了一时岑寂,不觉日月荏苒。
夏原吉带着姚广孝巡视工地,百姓辛勤地劳作着。
四处传来敲石声,清脆而有力。
“起初徭役是一天两顿,后来按照宁波府的标准,改为一天三顿。”
“当时老夫恨不得将王守敬痛骂一遍,要不是看他运粮还算勤快,老夫一定参他一本。”
夏原吉掌管账册,每次看到粮食的消耗,都心有余悸。
以工代赈,他可以理解。
但国库兜不住啊!
一次灾难,地方需要缓两三年时间。
收不上来税,国库还要倒贴。
如果各地天灾同时降临,饿殍披野的场景,必然会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