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燕逆的走狗,你要毒害老夫!”
方孝孺怒气滔滔,彻底爆发了。
宴无好宴。
他就知道此事绝对不可能简单。
“不爱家。”
“如何忠君爱国呢?”
王守敬很平静,说话不疾不徐。
方孝孺浑身一震,死死地盯着王守敬。
“先生忠君的气节,令人佩服。”
“可十族无辜。”
“损毁八百余口,成一人之功名。”
“文公为覆灭的大宋守节,也不至于此。”
“国破家亡,死一人足以,何苦累及亲眷?”
王守敬无奈长叹,发人深省。
“老夫要让燕逆明白,文人的风骨!”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志。”
“逆贼背负屠戮十族的恶名,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方孝孺提高了声调,显得有些癫狂。
“这是先生的好恶。”
“非民族之大义。”
“书生落笔,心系苍生。”
“若是连亲眷都守护不了,谈及苍生也是苍白无力吧。”
“先生借此惩戒陛下,大谬也。”
“帝王的功过得失,自有后人评判。”
王守敬大义凛然,散发出独特的坚定、刚毅气质。
朱棣很难想象。
这真的是白鹿孤儿能够领悟的大道?
“亲”之情义,似乎和王守敬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的人生,独来独往,飘渺放荡。
殊不知,王守敬两世为人,并非真的孤苦伶仃。
天地寂寥。
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也有王守敬活动的轨迹。
他格外地珍惜。
方孝孺胸膛起伏,厉声道:
“戕害我族之人,是燕逆。”
“他是刽子手,是屠夫。”
“唯独不可能是仁义之君。”
“他若真的心怀仁善,就不该牵连无辜之人。”
王守敬没有说话,独酌一杯,酣畅淋漓。
“先生如此,则十族必死无疑。”
轰!
方孝孺脑海晃荡,心底的坚守似乎被什么触动。
“学生来此,非是与先生争辩对错。”
“先生慷慨赴义,学生有一成的把握,营救方家。”
“为先生留后。”
“若是先生觉得,以十族覆灭作为代价,向陛下泼脏水更划算。”
“学生也会尊重先生的大愿。”
“待到大明平定漠北,陛下的功绩倾动寰宇,学生一定会给先生上香。”
王守敬淡然的神态下,是一种冷漠。
他听过方孝孺的课,受到了方孝孺的提拔。
这一次冒险前来,也是为了偿还恩情。
方孝孺不领情的话,王守敬何苦为难自己。
“真的有机会吗?”
“燕逆恨不得将老夫千刀万剐!”
方孝孺语气柔软下来,变得不自信。
他知道王守敬说的不是“一成”,而是有绝对的把握。
否则王守敬不可能出现在监牢中。
这人。
能够趋利避害。
简直是人间瑞兽。
王守敬不可能轻易让自己陷入生死的因果之中。
方孝孺想到了自己的妻子郑氏,很温柔的大家闺秀,事事以他为尊。
还有他的两个儿子,方中宪和方中愈。
方孝孺本应该给他们准备好锦绣前程。
奈何世事无常。
方孝孺给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他的弟弟方孝友是一条好汉,不畏惧死亡,甚至期待跟着兄长一起上刑场。
方孝孺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君。
唯独亏欠了家人!
“先生只管前行,往后的荆棘,自有学生斩绝。”王守敬傲气凌神。
方孝孺闭目沉思,抉择生死。
隔间的朱棣散发出一股霸道的气势,心中暗忖:
“王守敬啊王守敬。”
“你以为方孝孺死了,朕就会饶过他的家人?”
“朕什么时候成了你口中的筹码?”
越是雄才大略的帝王,越要掌控一切。
王守敬没有提前请示,特立独行,自作主张。
朱棣怎么可能轻易妥协!
生杀大权,掌控在他的手中。
任何人,都不可能越俎代庖。
这是为臣为将的大忌!
“朕要让他知道人心的险恶。”朱棣心中暗暗计较。
方孝孺要死。
他的族人,也不可能保住。
这是挑衅皇权的下场!
如果朱棣连这一点铁血都没有,他何以成就丰功业绩?
如何镇得住满朝文武?
他越来越期待王守敬为方孝孺亲眷求情的可怜模样。
朱棣竟生出一种玩味的笑意来。
倘若王守敬心诚,他会不会妥协、生出惜才之心,宽恕方孝孺的亲眷?
朱棣觉得,以几个不想干蝼蚁的性命,换取王守敬的死心塌地,或许是不错的买卖。
朱高炽看到朱棣的神色变幻莫测,就知道坏了。
他爹一生气,燕王府必然鸡飞狗跳。
现在他爹是皇帝了,恐怕整个大明,都不得安宁。
“王守敬啊王守敬,你千万要识趣。”
“能够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可要坚持下去!”
朱高炽心中忐忑。
场中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成为了绝响。
王守敬诵读《豫让论》道:
“苟遇知己,不能扶危而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
“钓名沽誉,眩世骇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豫让曾留下“士为知己者死”的典故。
方孝孺评判豫让不足为“国士”。
真正的忠臣烈士应以国家的利益为重,具有改治远见,敢于犯颜直谏,防患未然。
而不应计较个人恩怨,或在祸患发生之后,凭血气之勇,怀死名之义,以沽名钓誉。
方孝孺累及十族,何尝不是沽名钓誉呢?
也没有解决建文帝的忧患。
王守敬掷地有声,让方孝孺羞愧难当。
最终方孝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怅惘道:
“你说得对。”
“老夫应该尽早随陛下而去,而不是等到今天。”
他一生的功名利禄,都化作了土。
那种由巅峰跌落尘埃的感觉,让方孝孺久久不能回神。
他的家人是无辜的。
此刻方孝孺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给后人留下一线希望。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是方孝孺的气节坚守,而不该成为他人的负担。
“惟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
“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
——方孝孺《深虑论》
王守敬离开后不久,一代大儒殒命天牢。
而他所践行的“恩义”,迎来了最大的挑战。
倘若不能保住方孝孺的亲眷,他必然会蒙上逼死“恩师”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