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朝的律法规定,“里正掌按比户口、课植农桑、检查非法、催办赋役”,里正的其中一个职责就是管理村民,确保他们不违法不逾矩。
若是管辖的村民违反了律法,里正也是要受到处罚的。
作为村里的管理者,里正到时候也得跟他们一起过去。
回去的路上,梁崇捏了捏谢湍意的袖子,小声的跟他说,“要不,还是私了吧,我看周翠芬那样子,怕不是有什么后手,心里毛毛的。”
见识了古代的种种残酷以后,她也渐渐了明白时下百姓能不见官就不见官的原因。
升斗小民,拿什么跟人家抗衡。
除了那两块下了毒的肉,他们还真没有任何办法证明,唐天宝就是来偷东西的。
对方家里又有后台,唐天宝到时咬死不认账,他们家赔钱事小,万一再给俩人打一顿,那可怎么办。
谢湍意自然明白梁崇的担忧,牵起她的手,说道,“除了唐天宝,明日还有李天宝、张天宝,难道我们个个都咽下这个哑巴亏不成?”
“光年末的这段时间,就有好几个人来暖房这边转悠了”,谢湍意一语惊起千层浪。
“真的?我巡逻时怎么没看见?你怎么不跟我说呀?”,梁崇才知道这件事。
“学生来这边打乌拉草看见,告诉我的,我也刚知道没多久,另外,我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证明别人就是奔着这间房来的。”
一天前,谢湍意上课的时候,班里的学生跟他告状,说外村人不讲究,有两次在夫子家暖房附近打乌拉草时,看到有人蹲在那里拉粑粑。
乌拉草是本地特有的一种野草,深受牲畜的喜欢,在万物凋零的冬天,乌拉草虽然也会逐渐变黄,但并不会很快腐败,硬硬的草茎会留在地面上。
贫苦人家割一些回去,不仅能够投喂牲畜,还能用它来编草鞋、垫在床上保暖、修补屋顶。
百姓说“营州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说的就是此物。
暖房地点偏僻,要不然也不会轮到梁崇买,再过去十多丈远的地方,就是一小片白桦树林,连接着草甸子,长满了乌拉草。
小孩子口无遮拦,不知道撞破了大人的尴尬事情,谢湍意当时只当成笑话一笑而过,并没有联想到自家的生意上面。
人有三急,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解决是常事。
再说他回家和梁崇闲聊时,也不会把这些“屎尿屁”的事情挂在嘴边,还真不是故意瞒着梁崇的。
直到今晚突然事发,这才想到学生说的话,那些人莫不是早就在那里蹲守了。
临近过年,各村的人都开始走亲访友,学生又开学,家长接送进进出出的,良禾村多了许多生面孔。
这种事情,别人做得隐蔽的话,还真难以防御,总不可能天天盯着别人的小动作。
梁崇听了哭笑不得,连明日要去见官的紧张都冲淡了些。
想了想,她问谢湍意,“明天,你有多大把握?”
谢湍意沉默半响,挠了挠头,老实说道,“把握不是特别大。”
“那你还把话说的那么满”,梁崇收回了和谢湍意牵着的手。
她还以为谢湍意骂人时信誓旦旦的,是有什么高招呢。
“你先听我说完嘛,虽然没有十成的把握,但还是能搏一搏的,你愿意这些人时不时地来这么一下,把家底都赔出去,还是借此机会,杀鸡儆猴?”
梁崇回想了一下周翠芬讹人的样子,若是当时她接茬,能把她底裤都赔完,打了个寒颤。
她这不是没有办法嘛,在村里还好,有里正护着,但县衙里,她却没有什么得用的人。
也没什么途径去认识。
谢湍意那边,陈大夫倒是给他留下了一个人情,当时救霜梅的时候已经用掉了,现在找上门去,人家肯定不会再认。
与其去县衙让人宰杀,还不如猥琐发育。
谢湍意也知道梁崇的想法,给她说了一下自己的打算。
“明日,我们先去找杜仲哥,让他帮我们跑跑关系。”
梁崇是认识黄杜仲的,这人是黄大夫的儿子,两人成亲的时候,还跟黄大夫一起过来了。
但不太熟,不知道这个人是何营生,只知道跟谢湍意一样,是个读书人。
“杜仲哥前两年刚考上秀才,现在正在家中备考举人”,见梁崇不明所以,谢湍意稍微跟她解释了一下。
“你不是说张家有个亲戚是衙役吗,我们得先去写诉状,把诉状和证据交到衙役的手上,再由衙役交给刑名师爷,最后才是县太爷。”
刑名师爷就是官府中专门帮县太爷处理这些事情的幕僚,地方官不一定有很丰富的法律知识和断案经验,处理事情时大多会咨询他们的意见。
“我怕张家在这个环节上做手脚,杜仲哥和县里的刑名师爷是同窗好友,不如让他帮我们说一嘴。”
听到此话,梁崇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等明天,咱们兵分两路,你去找二师伯说这件事情,让他去杜仲哥那儿帮我们说一声,我去找个好一点的状师帮咱们写诉状,还是你想换一下?”
梁崇摇摇头,她在城内并无认识的状师,对古代诉状的格式也不了解,还得费力去打听一番,不如让谢湍意直接去,效率更高。
但她又想到了一件事,“我们要不要今晚就去城门口守着,等城门一开,就去找二师伯?”
“不必,他们家找那个亲戚不也要时间吗,再说诉状递上去之后,也不会立马升堂”,谢湍意接着回复。
大业朝处理这些案件纠纷都是有时限的,大事三十天、中事二十天、小事十天内做出判决。
至于他们这种,算是小事中的小事,也就是易事,按理说,三天之内处理完毕就成。
但县衙每天大大小小的案子那么多,也不会立马处理,他们还得排队。
“三天,那肉肯定会有问题”,梁崇说出自己的隐忧。
“嗯,现在天气比较冷,倒是不会腐烂,但不知会不会影响它里面的毒性,到时候我们请个仵作验毒并开具相关的证明,第一时间把证明交上去,即使时间拖长了,也还有证据。”
梁崇认真记好谢湍意的话,回到家,又翻箱倒柜的翻出一张纸条来,还好,当时随手装了起来,没有丢掉。
正是张家当时给她赔钱的时候,梁崇坚持让他们开具的赔偿凭证,还让唐天宝给她按了手印。
这个也可以作为他的作案动机和偷盗的证据呈上去。
睡前,两人又细细对了一遍明日的章程,确保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才稍微休息了一下。
第二天,又坐孙大爷的牛车去城里。
张家的人倒是没有跟他们在同一辆车上,不知道是走路去的,还是像梁崇想的一样,早早就去城门口守着了。
只见里正吴正贤和刘桂花两人。
刘桂花是这件事情的当事人之一,要作为人证跟她们一起去。
暖房那边,交给了方小鱼暂时帮忙看顾一下。
吴正贤这次算是被架到火上了,一开始他的面色并不好,但夫妻俩在一旁好声好气的,时不时跟他搭几句话,神色也慢慢缓和了下来。
将刘桂花安置在客栈,梁崇和谢湍意分头行动。
一个去找黄大夫搬救兵,一个去找状师写诉状。
状师也叫讼师,是专门替人打官司、写诉状的人。
诉状谢湍意自己也能写,但他写出来的中规中矩,术业有专攻,一名好的状师,不仅能言善辩,拥有一身的巧诈工夫,还有深厚的律法实践经验。
他们一年接的诉状数以百计,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纠纷,说不定还能在诉状中,帮夫妻俩补补这件事的漏洞。
因此夫妻俩一致认为,这笔钱还是给别人赚吧。
这个时间,医馆已经开门了,梁崇直接过去医馆找人。
到医馆时,只见黄大夫一脸憔悴的坐在椅子上喝水,看到梁崇来了,强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
梁崇见他身体劳累,没有闷头只顾着说自己的事情,先关心了一下,“二师伯,您这是怎么了?”
“昨天大半夜来了一个被狗咬伤的,给他包扎到现在才顾得上休息休息,气都没喘匀呢”,黄大夫疲惫的回复她。
梁崇听闻此话,表情古怪。
这个人该不会是唐天宝吧。
忙小声的把来意跟黄大夫讲了一遍,避免被里间的人听到。
一听自己的师侄和侄媳妇可能会下大牢,黄大夫坐不住了,赶紧把里间的小童叫出来,让他带梁崇去找黄杜仲。
这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至于里面的病人究竟是不是讹人的那一个,黄大夫没深究,也没给两家人见面的机会。
他学医的第一天起,接受的教诲便是要有一颗普度众生之心,“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
于公,人命关天,治病救人不应以善恶为前提,别人都进来了,还能翻脸就地赶出去不成。
不过在私事上,他肯定是向着自家人的,小童出来后,他又压低声音交代了几句。
小童掀帘子时,梁崇特意往里间瞥了一眼,但里面的床不是对着门口的,什么都没有看到。
却不知,张柱子的儿子张大川扶着唐天宝站在梁崇的视角盲区,正在鬼鬼祟祟的偷听。
原来,昨天晚上他家送唐天宝来城里时,城中的医馆都关门了。
农户人家中,风评最好的医馆就是回春堂,所以他们连夜去敲了黄大夫家的门,请他帮忙治疗。
梁崇刚来时,不知道唐天宝就在这治伤,声音有些大,传到了里间。
听到梁崇叫黄大夫“二师伯”,和他很是熟悉,张大川震惊之余,特意听了一下两人说话的内容。
但梁崇反应很快,刚知道黄大夫接了个被狗咬伤的患者,就压低了音量,他并没有听到啥。
张大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越想越觉得梁崇和黄大夫刚刚低声交谈,是在密谋怎么害他侄子。
梁崇一走,便立马从里间跳了出来,质问黄大夫,说他上的药莫不是假药,见效这么慢,他要换医馆云云。
昨晚来的时候,这人的态度还好好的,当时黄大夫看他们是农户人家,还特意少收了药钱。
现在就一副他们是黑心医馆的样子,搞得黄大夫气愤不已。
这人估计是听到侄媳妇跟他说话了,换了正好,省得他还要遭受人性和医德的双重考验!
后面的种种官司,梁崇自然是不知晓的,只在路上跟小童打听了一下昨晚来的那人的身形样貌,最后确认是唐天宝无疑。
顿时跟黄大夫一样,有一种明知被人坑了还要笑脸相迎的憋屈感。
黄大夫一共有两个儿子,黄杜仲排行第二,单立门户,并不和父母一起居住。
小童带着梁崇来到黄杜仲家时,黄杜仲已经起床在院子里读书了。
很是刻苦。
黄杜仲三十几岁,蓄着胡须,和黄大夫一样,面相严肃。
看到梁崇,他连忙放下书本,起身相迎。
怕啥来啥,听了梁崇的来意,黄杜仲苦笑道,“弟妹有所不知,让尘兄半月前刚辞了刑名师爷的活儿,回老家侍奉双亲去了,现在这位新师爷,我还没来得及拜访过。”
魏让尘就是谢湍意说的,黄杜仲的同窗。
夫妻俩准备好了人证、物证,最关键的环节却被堵住了。
也怪良禾村离营州城太远,这段时间,梁崇忙着种羊肚菌,谢湍意忙着上课。
冬日里,雪下的又大又多,出村的路十分难走,即使可以乘坐牛车,体验感也并不好,所以他俩大半个月没有上城过了。
自然也不知道这个消息。
再说魏让尘是秀才,和谢湍意这个童生不是同一个量级的,若不是黄杜仲当初引荐,俩人都不一定能认识,更不会有事无事去打听对方的现状。
好在此事不是全无争取的机会,事情紧急,黄杜仲抚了抚下巴上的胡子,很快作出决断,“我这就备礼过去,正好趁此机会拜访一下新师爷,万万不会让你们出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