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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剑城高耸的城门缓缓洞开,姜篱一人一剑,踏入其中。

所有百姓都已经撤离这座孤城,大道两侧是空置的房舍,连野狗都见不到一只。沉重的雪压垮了屋檐,凄风钻进黑黢黢的门洞,呜呜如女鬼的哭声。空寂的城里回荡着姜篱踩雪的足音,太静了,静到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走到宫城门前,又一座大门缓缓打开。这一次,门后站了一个人。

风雪之中,她脊背佝偻,满头银发。是戚心竹身边那个老嬷嬷。

姜篱并不在意她,背着剑走进宫门。擦肩而过之时,戚嬷嬷苍老的声音传来,“外头有传言,说燕珩跪了你。孩子,你就是姜篱么?”

姜篱停住脚步,没有回答。

“若你是姜篱,”戚嬷嬷泪流满面,道,“那你绝不能杀她!”

“苍岚上下子弟三千人皆死于她手。若我是姜篱,”姜篱冷冷道,“那我必要杀她!”

“可……”

她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一道月牙利刃擦过她的脸,没入她后方的城墙。她的发丝被斩断了一绺,混入雪花飘下。

话语止在了喉间,她停顿了半晌才道:“罢了,或许这就是她想要的结局。”

姜篱不再理她,继续前进。

偌大的宫城也不见半条人影,空旷的御道上堆满积雪。再往前走,忽见一片乌泱泱的人影。积雪成了鲜红之色,不再皎洁雪白,反倒透着股腥臭的血味。姜篱蹙了眉,一面走一面环顾四周。御道两旁坐满了无头的尸体,全部身穿暗红衣装,打扮与从前的姜篱十分相似。

慢慢的,姜篱反应过来,这些就是戚心竹征召入宫的少男少女。

他们竟都被戚心竹砍了头颅,坐在此处。

再往前走,有的无头红衣尸手握长剑,似是舞剑;有的无头红衣尸肩挑水桶,似是扛水上山;还有的无头红衣尸抱臂靠在树下,似在酣睡……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前姜篱干过的事。他们全数被钉成了某种特定的姿势,路过他们之时,姜篱能看到他们关节处的长钉。

走到明光宫前,回望满城血腥,姜篱心痛如刀绞。

戚心竹当真疯了,无可救药。

最后一扇红漆大门徐徐洞开,一袭红衣的戚心竹坐在丹墀之上,恍若高天上的神女,光焰照人。在这荒芜的空城,只有她如此艳丽,像一簇孤独燃烧的火焰。

她张开双手,好像要拥抱一个久违的故友。

“师姐,”戚心竹温柔地微笑,“你来杀我啦!”

姜篱心情很复杂,不知如何言说。

戚心竹站起身来,在丹墀上亭亭转了一圈,一层又一层裙摆张开,好似盛开的绝世名花。她笑得越发甜美,问:“师姐,你看我。今天知道你要来,我特定穿了新制的裙子。好看吗?我美吗?”

姜篱没回答她,只问:“苍岚三千弟子和你有什么仇,你为何要引百家入山,屠杀同门?”

她歪了歪头,笑容天真灿烂。

“你还没说,我美么?”

“回答我!”姜篱厉声大吼。

戚心竹无声望着她,笑意一点一点从精致的脸上剥离,恍若博山炉上掉落的金漆。

艳丽的女郎翻看自己白皙的手掌,吹了吹丹蔻,满脸无所谓地说道:“为什么要杀他们?当然是因为师姐你在乎他们啊。师姐,你越爱谁,我就越是要杀谁。什么岑云芽、师弟师妹,一个一个,我全部不放过。当然,还有殷雪时那个贱人。可惜当年他身处天外天,动不得他,好不容易等他下来,他却已是大自在境的老祖,最后竟还让他逃了。

“听说你和殷识微成亲了,”她笑意盈盈,说出的话却比蛇蝎还毒,“不愧是父子,两个人一样惹人讨厌。一会儿我就去取他性命,这样一来,你就只剩下我了。你说,好不好?”

听到最后,姜篱已经面无表情。

“你疯了。”她道。

“你知道么?你死去的这三百年,我日日夜夜想念着你。”戚心竹凝视着她,“你呢?你可曾想念过我?”

“我想念从前那个阿竹,不是你。”

戚心竹忽然笑了,“果然啊,师姐,你一点儿也不爱我。”

无形的风流在明光宫中聚集,一缕风掠过姜篱身侧,竟割断了她的发丝。

姜篱蹙紧双眉,伸手探向背后,缓缓拔出承阿剑。

戚心竹微笑着道:“既然不爱我,那就去死吧。”

一道红影蓦然从天而降,闻荻的圆月刀劈斩在姜篱的剑上。姜篱吃了一惊,眼前这漂亮的男人好生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你,”姜篱反应过来,“你是她的身外化身!?”

他大爷的,那三个卖身葬父的傻缺不会都是戚心竹吧?

闻荻,不,戚心竹竖着一指,御着弯刀,指尖银光闪烁。圆月弯刀绕着他旋转,他的笑容弧度与丹墀上的本尊一模一样。

“我为今日重逢用三百个绣娘绣了十年的裙子不宜弄坏,”戚心竹柔声道,“便用这具肉身同你打一场吧。师姐,这一次你受伤,我不会帮你吹吹了哦。”

说罢,圆月弯刀拆分为数十道月牙,尽数袭来。与此同时,明光宫外的无头红衣尸体们不知何时抱起了琵琶弹起了琴。还有几具无头尸提线木偶般擂起鼓槌,咚咚敲起鼓来。激昂的乐声响起,刀与剑悍然相撞。艳丽的女郎在丹墀上起舞,鲜红的裙裾热烈飞扬。

空旷的孤城竟热闹了起来,好像一场盛大的宴会。而这宴会,显然是为姜篱精心筹办。

场面过于诡异,姜篱不敢懈怠半分,咬牙接抵挡戚心竹的圆月刀。

圆月弯刀划出凄冷的弧光,恍若高天之上的满月。风流簇拥着弯刀,也阻挡了姜篱的剑势。姜篱发现自己的剑好像砍在粘稠的浆糊里,难以推进。连剑上的杀气都被风流裹住,毫无威势。

她别无他法,神雷秘法顷刻间爆发,电光穿过剑刃无法斩破的风流,直击向戚心竹的方向。谁知戚心竹避也不避,仍有电光击中他的身体。他身上立时烧焦了一块,可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反而更加兴奋,眼眸里透出猩红的血光。

“师姐,无论你给我什么,痛苦还是欢愉……”他低声道,“我都很喜欢。”

他的攻势越来越快,姜篱的神雷对他无用。并非不能伤他,而是他全无畏惧,毫不躲闪。旁人遇见神雷总得躲避,姜篱因此可以挣得进攻的时机。可戚心竹完全相反,姜篱的神雷越是凶猛,他越是兴奋。

为什么会这样?阿竹,你不怕痛的么?

又是一刀斩击,姜篱硬扛了这一刀,霎时间虎口破裂,她整个人倒飞出去,砸在丹墀之上。这一斩震伤了她的五脏六腑,她侧头吐出口血来,正好吐在戚心竹本尊的裙裾上。

女郎依旧起舞不休,戚心竹的化身立在远处看着她,道:“师姐,你弄脏我的裙子了。”

“怎么?我要说对不起吗?”姜篱爬起身来,抹去嘴角的鲜血,“戚心竹,你刀法不错。”

他歪着头笑,“能得到师姐的夸奖,很不容易呢。我练了好久好久,就是为了今天。师姐,你还记得吗,从前我身子不好,最喜欢看你和别人比剑。那时候我就想,要是和师姐比剑的是我就好了。

“那些子弟又丑又弱,凭什么做师姐的对手?果然,他们没有一个能胜过你,几招就被你打趴下。师姐,看,我快赢你了。天下只有我配做你的对手。”

“很好。”姜篱忽然收剑入鞘,“那么阿竹,试试我这一剑吧。”

她握着剑柄,微微下蹲,做出虎踞一般的起手势。

这动作很熟悉,戚心竹微微眯起了眼。

“记起来了么?”姜篱徐徐吐气,“这是我自创的剑法,也是我为你创的剑法。”

是了,戚心竹记起来了,以前拿不起剑又艳羡别人练剑的时候,是师姐为他削竹成剑,为他谱了一套剑谱。

现在,师姐要用这套剑法来杀他。

“你还没给这套剑法取名。”他道。

“就叫‘不可追’吧。”

往事成风,永不可追。

刹那间,剑光从姜篱的剑鞘中溅射而出,仿佛一闪而过的雷霆。这是无比迅猛的拔剑术,仿佛要在拔出剑的一瞬间斩碎万物。风流簇拥在戚心竹身侧,挡住姜篱的剑势。但是这一次,姜篱并没有斩击风流,而是顺着风流之间的间隙出剑。仿佛庖丁解牛,剑沿着那细小的罅隙向前,顺滑如水流,毫无阻碍。

风流失去了效用,圆月弯刀迎面而来。姜篱握剑迎上,却不直接格挡,而是顺着弯刀的弧度划过,使其改变方向,弹射出去。连续不断的弯刀,连续不断的斩击,每一击都被姜篱接下。

她不再刚猛如雷,而是绵柔如水。刀与剑的光芒绵密地铺展开,姜篱的步法好似舞步,竟比丹墀上的女郎还要柔软。这是大师才有的剑技,足以让任何人拜服。

所有圆月弯刀被姜篱格挡开,乐声进入高潮,姜篱踩着鼓点,一剑刺破凄风,直指戚心竹面门。

戚心竹终于不再使用风流御刀,亲自出手。圆月弯刀转瞬间变直,被握在戚心竹手中,迎上姜篱的剑刃。一刀拼一剑,这一次毫无术法的增益,仅仅是刀与剑的较量。戚心竹开始风车般轮斩,耀眼的刀光如冷月,速度和力量俱如猛兽般难以抵挡。

刀光闪过姜篱的眼眸,姜篱有一瞬看不清楚,剑势一涩,堪堪格挡住戚心竹的斩击,踉跄退后了一步。

轮斩没有结束,戚心竹再次向前踏出一步,又是一斩落下,恍如天穹龟裂,山岳崩塌。这一次,即使姜篱格挡住了斩击,也被震得吐出血来。

姜篱知道自己快输了,戚心竹毕竟是大自在境,即便只拼刀剑,在一个有三百年修为的人面前,她弱小如蝼蚁。

“师姐,你真的要输了。”戚心竹微笑着说。

“你知道我为何为你谱这个剑谱么?”姜篱轻轻道,“因为那时候你真的好弱,无论剑法多么完美,你九成九打不过别人。所以,你真正的决胜之机,只有一剑。如果这一剑你练得足够精妙,就能在合适的时机扭转胜负。”

乐声靡靡,他们咫尺相望。

“阿竹,”姜篱道,“看好这一剑。”

须臾之间,乐声好似静止了,丹墀上的女郎也停止了舞步,定格在裙裾盛放的刹那间。二人相对着挥起兵刃,刀光和剑光在二人相遇的瞬间缠绵在一起,仿佛合二为一。下一刹那,刀剑分离,光芒簌簌而落,好似死去的蝴蝶。他们背对背站立,彼此还保持着挥刀和挥剑的姿势。

女郎吐出一口鲜血,跌倒在她层层叠叠的裙摆中。所有无头尸失了凭依一般倒下,互相枕藉着滚进雪地。化身碎裂成一缕缕光点,飞入凄冷的长风。这座城池,终于又重归寂静。

姜篱望着女郎,脸上没有悲喜。

“我就知道,”戚心竹轻轻地笑,“师姐最厉害了。”

“你在化身里放了几成功体?”

“十成十呢。”

“你若用术法,胜算会大很多。”姜篱看不懂她,“为何不用?”

“那样就不好玩了啊……”戚心竹说,“本来想胜过师姐的剑技,再好好嘲笑师姐一番,没想到,到底还是输了。可其实,赢了又如何呢?”她把手伸向姜篱,好像想要抓住什么,“我本来就是靠你的剑骨才走到今日,我赢了,不就是你赢了么?”

“你……”

姜篱怔怔看着她,忽然想起宫门前戚嬷嬷说的话。

——“或许这就是她想要的结局。”

那时,姜篱以为戚心竹是想要和她战一场。

现在姜篱明白了,她想要的,是死在姜篱手中。

“为什么?”姜篱的心又开始痛了,好像被一只手攥住,喘不过气来。

“因为你不爱我啊。”戚心竹微笑着落泪,“师姐,你不爱我,我就会死。”

她执着地伸着手,姜篱走上前,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掌。她流着泪,靠进姜篱的怀抱,道:“三百年前,我从未想过要杀你。我引导殷雪重给你下药,本是为了留住你,不让你再去寻殷雪时……师姐,我好悔……我好悔……”

十成十化身的反噬让她越发虚弱,她仍挣扎着睁开眼,注视面前的姜篱。

“你的骨头长在我的身体里,算不算我们永远在一起?”戚心竹轻声问,“明明说好一辈子喜欢阿竹,为什么要食言呢?怎么办,就算师姐讨厌阿竹了,阿竹……阿竹还是最喜欢师姐。那些背叛师姐的人,我把他们都杀了……现在,轮到我自己了……”

这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戚心竹不再是暴虐的剑尊,而是追在姜篱身后喊师姐的小妹妹。姜篱望着她,头疼欲裂,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灭苍岚,为什么要杀那么多弟子?

“阿竹,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姜篱颤抖着抚上她脸颊,“是不是!”

她摇摇头,只字不言。

“好冷啊,”她在姜篱怀里闭上眼,“我怕黑,师姐等我睡着再走,好不好……”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短促的低笑,一道雷光自明光宫外射进来。

这雷光速度迅猛,竟胜过姜篱的神雷一筹。

后心有针扎般的危机感,姜篱想要抱着戚心竹闪避,却已经来不及。戚心竹蓦然睁开双目,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抱着姜篱旋身换位。雷光击中戚心竹后心,戚心竹吐出一大口鲜血。姜篱眸子紧缩,满面惊愕。

一个矮小的女郎出现在明光宫门口,吐出的竟是苍老的男人嗓音。

“阿篱,阿竹不肯说,你为何不直接用溯梦术看看她的记忆呢?”女郎笑道,“是你不愿,还是说,你不敢?”

“你没死。”戚心竹阴狠地望着她。

这女郎的声音无比熟悉,姜篱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三百年前,是这个声音絮絮叨叨给姜篱念《清静经》,是这个声音教给姜篱神雷秘法和无双剑术,亦是这个声音告诉姜篱“你不再是我的徒弟”。

是他。

是姜篱本早已死在三百年前的师父,白衣上人季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