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隋夜睡不着,客厅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徐女士又哭了,隋夜已经习以为常。
她木然地想要继续睡,却突然听见客厅里传来徐女士尖锐的声音:“隋景河,你总说你是无辜的,可是证据呢?你要是没做,她为什么要冤枉你?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我被剧团解聘了,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再登台了。要不是你,徐寅的名额怎么会被取消?还有隋夜,她的未来怎么办?政审怎么办?还有隋夜,今天竟然有人去学校堵她,她要是真出了事,我可怎么活?怎么活?”
徐女士歇斯底里的声音像一把刀,在这个夜晚,毫无防备地捅进所有人的心里。隋夜不知道外面沉默了多久,等她以为一切争吵终于结束的时候,她第一次从老隋口中听见“和解”二字。
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和解”两个字的可怕。一旦提出和解,便意味着老隋承认了他的罪行。
隋夜猛地推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沙发上的老隋和徐女士,硬是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为什么要和解?”说完,隋夜觉得自己真特么的傻逼,老隋教了这么多年书,不会不知道和解意味着什么,只是他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她和徐寅的前途。
一向高傲的老隋终于弯下了他的脊梁,屈从于现实,因为一起没有确凿证据的猥亵指控,从此以后,他可能一辈子不能再次站在讲台上。
隋夜心中无比酸涩,喉咙里好像堵了一颗煮熟的鸡蛋,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然而老隋没有给她答案,徐女士也没有,就像已经做好了决定,且与她无关。
老隋和徐女士去谈和解的那天,隋夜长这么大第一次逃课,史奇陪着她在太子河大桥底下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夜幕低垂。
回到家,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孙艺玲三个字成了家里最忌讳的三个字,就好像一块腐烂的疮疤,贴上了膏药,所有人就以为它不存在了。
隋夜没有去问和解内容,只是从学校某个老师的口中偷听到,老隋被开除了,但幸好没有留下案底,对方因为证据不足撤案了。
距离高考还有十二天,隋夜像一只被鞭策的陀螺,只能不停地转,不停地转,妄图从那件事所带来的无形黑网之中挣脱开来。
她开始不喜欢人群,因为每次看到有人三两成群聚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她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老隋?还是我?
徐寅仍旧像往常一样,学习,吃饭和睡觉,进少年班的事虽然有些坎坷,但终究还是定了下来,下学期九月开学前,徐寅去北京考试,如果考试通过来,就能直接进大学附属高中少年班学习,如果学得好,后年就可以直接参加高考。
徐女士的工作暂且保住了,只是暂时留作后勤,不过未来努努力,也不是毫无走上前台的希望。一切看似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件事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不上班后,老隋的生活好像一下子慢了下来,他开始不爱说话,不喜欢人群,有时候坐在阳台发呆,看着天空不知名的方向,一看就是半个小时。
流言蜚语总是会被别的新闻取代,比如史奇他爸出轨了,他妈拎着菜刀追了半条街,最后史奇他爸跪地求饶,发誓一辈子不再出轨。
隋夜问史奇信不信,史奇说不信,狗改不了吃屎。
比如陆琛他妈去看陆洋的途中出了一场车祸,陆琛不得不请长假回来照顾他。
那两几天晚上,她总能听见对面楼陆阿姨妈陆琛的声音,什么难听的都骂,就像骂的根本不是她儿子一样。
后来她问徐女士,徐女士说陆琛是陆阿姨夫妇领养的,结果领养没几年,陆阿姨自己生了陆洋。
如果换作以前,隋夜一定会脑补一部八十集的狗血大戏,但经过了这么多事,她发现现实总是比电视剧还狗血,比如徐寅可能是个变态敲头狂魔,比如老隋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呃官司。
自从老隋出事后,徐女士就不跟他在一个屋住了,老隋住客厅,徐女士住卧室,但她总是晚上在客厅里哭。
距离高考越来越近了,最近的一次考试,隋夜成绩直降,从班里第四掉到第十二名。放学后,班主任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问她是不是因为老隋的事。
这种事怎么否认呢?根本否认不了,她沉默着不说话,班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们都相信老隋。”
可是他还是被开除了,主要是学校顶不住压力,舆论就像一把大锤,无论多坚硬的墙也扛不住一锤又一锤。
从学校出来,天空下起毛毛细雨,她站在教学楼前,看着身边一个个冲进雨幕里的学生,突然生出一种厌世感,觉得这个世界既荒谬又真实,怎么都让人讨厌。
史奇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伸手拍了她一把,举起手里能装下三个人的大黑伞说:“走吧!送你回家。”
隋夜没说话,径自走进雨幕中。
“喂!嘛呢?疯啦!”
史奇从后面追过来,隋夜突然停下脚步,目光穿过雨幕看着大门口站着的人。老隋穿着雨衣站在自行车旁,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拎着把花伞,就像这些年每次下雨一样,从未间断。
史奇见老隋来接她,怕她还跟老隋闹别扭,索性把伞塞她手里,把书包往头上顶,一股脑跑出校门。
隋夜把整个人都埋在漆黑的大伞里,举步维艰地朝着校门口挪动。经过老隋身边时,她讷讷地叫了一声:“爸!”然后快步朝前走,恨不能马上就回到家中。
老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旁,但雨伞压得低,宽大的伞面将她与老隋阁主一米的距离。
经过熟悉的那家面馆时,老隋喊了隋夜一声,问她要不要吃面。
隋夜怔愣一瞬,抬头看了一眼面店的牌子,原来吃了很久的面店已经换了新牌匾。她看了老隋一眼,转身走到门廊下面,收了伞,转身走进面店。
照旧是两碗面,一份卤牛肉,老隋拿瓶起子开了一瓶花生露推到她面前,然后开始低头吃面。
这个点人不多,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见老莲花机械厂那只高耸入云的烟囱,这么多年过去,它好像从来没有停歇过,总是孜孜不倦地往上冒着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