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愧疚
无人知道,苏奎仓在这昏迷了五年的时光里,亲眼看到了另一个“苏奎仓”的一生。
那个“苏奎仓”也生活在“苏家庄”。
准确地说,那个“苏家庄”与他昏迷前未建苏记食品厂时的苏家庄一模一样:人多地少,僧多肉少,家家都生了一堆一堆的孩子,嘴口多了,土地、宅基地和地头产出却没有丝毫变化,年景不好的时候更是哄不饱肚皮。
每张嘴都要吃饭才能活下去,饱腹之食供给不足,家家户户都捉襟见肘,于是便有了争抢。
各种资源的争夺加剧了人们之间的矛盾: 邻居之间,亲戚之间,甚至父母兄弟姐妹之间,经常为地头的边边角角归属权、宅基地的滴水高低、共用的胡同里的路谁家该让几厘米、谁家的孩子偷拔了谁家的菜……吵吵闹闹,不休不止。
对资源和利益的争夺,撕裂了亲情、友情、乡里情。
仅仅吵架还好,就怕吵急了上手、上农具、由骂架变成了打架,再变成打群架,人多了武器不长眼,容易出命案,那就变成世仇了,这种例子在乡下多的是。
乡亲们朴实归朴实,但是为了争地争口气,狠起来见血的也比比皆是。
当村里的支书,没点脾气,没点手段,是压不住手下的社员,镇不住场子的。
“苏奎仓”复员回村后,作为村里有文化有见识的党员,脾气又大、为人正直、又扛过枪,样样条件拔尖的男丁,毫无悬念地被选上了苏家庄的村支书,这一做就是一辈子。
村支书是村里的话事人,村民们没有多少文化,更没有什么法律意识,有事有矛盾有问题,头一个就是找“苏奎仓”这个村支书哭诉,即便是出现因争斗导致的流血事件,第一个找的也是“苏奎仓”这个村支书,而不是找公安。
村里发生的各种矛盾,往往在村里就直接解决了。
“苏奎仓”每天被不同的村民们找,不是给这家调解纠纷,就是给那家劝架平事,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得先报他这个村支书知晓,上座永远是留给他的。
那时候还没开始实施土地承包联产责任制,生产队每天的上工安排、农闲季节的挖水渠、修河堤等也都是他来分配,还有村里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各种杂事儿,都需要“苏奎仓”出面解决。
件件桩桩,看似小事,对村民们来说却是他们头顶的大事。
“苏奎仓”性格爽利,做事敞亮,为人办事自认公正严明,赏罚分明,从不偏私,在村民中威信很高,只要他出面基本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儿。
下地干活更是一把好手,即便是生产队时代也从不吝啬力气,一年到头带着社员们在地里忙活,年底分粮、分肉时从不占社员一点便宜。
后来村里的土地承包到户,他也是本着一颗公平公正的心,将村里的土地以抓阄的方式分给了村民们,还额外照顾到村里的孤寡老人,比如曾经是地主婆子的徐婶子,批斗中变成了孤身一人,他特意给人安排了徐家大院旁边的四亩地。
而他自己,则主动给自己分了两块又偏又远又贫瘠的无人想要的土地,这一举动让村民们对他更为信服。
看到这时候的“苏奎仓”,苏奎仓就已经断定这就是他的前半生,毫无二致。
虽然很多具体的细节他都忘了,但“苏奎仓”和他这些年的经历都是一模一样的,他怀疑这个“苏奎仓”是不是就是他自己?
但他们又不应该是一个人,因为他们的命运走向完全不一样。
他看到的这个“苏奎仓”,复员回乡后曾经立下远大的抱负,要努力改变家乡贫穷落后的面貌,他带着乡亲们埋头苦干,想在农业地里干出一番事业来,结果雄心壮志却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琐碎中渐渐腐朽,至死他都没能改变苏家庄贫穷的命运。
不仅如此,他还在人生的后半程,背负了巨大的良心债,屡次求得别人的原谅都未能如愿,最终抱憾离世,死不瞑目。
苏奎仓看的满绪复杂。
是的,“苏奎仓”曾经负了一个孩子,一个被他和族人、亲人轮番相逼,不得不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孩子。
那个孩子他很熟悉,她叫“苏妍”,和他认识的苏妍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但又应该不是一个人。
因为她的命运走向,和他认识的苏妍也完全不一样。
“苏奎仓”一辈子自认为做人做事无愧于心,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却唯独在一件事上动了私心,那件事虽然最终未能成功,但却逼得一个本就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远走他乡。
那件事是“苏奎仓”心底的痛,也是“苏奎仓”至死无法瞑目的悔恨和终生未换来原谅的歉疚。
那一年,“苏妍”的母亲“刘庆华”惨死在了苏家前院,彼时的“苏妍”正在县城参加高考。
“苏妍”自小学习就很好,却在当年的高考中意外发挥失常,考的很差,然而这个很差的成绩,却是很多孩子够不到的天花板。
这份成绩成了某些有心人的觊觎目标。
苏春江、苏白氏和苏长江,这些“苏妍”的爷爷奶奶和亲爹,和苏奎仓记忆中的人一模一样,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事风格都是一模一样,一样的自私刻薄,一样的见利忘义。
他们瞒着“苏妍”将她的大专录取通知书截了下来,然后以6000元的价格卖给了苏奎丰的孙女苏媚。
上大学要带户口走,迁户口需要村里和镇里签字、盖章。
村里盖章、出证明,都需要“苏奎仓”这个村支书亲自办理。
“苏奎仓”起初是不同意的,还将前来求他办事的苏奎丰和苏长明好一顿骂,身后的苏春江和苏长江父子俩怕的连个屁都没敢放。
但一向精明过人、从来没求过“苏奎仓”堂兄弟苏奎丰,舍着一张老脸,第一次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甚至跪在地上求他,希望他高抬贵手,帮他的亲侄孙女苏媚一把。
苏奎丰还拉着苏春江父子向他证明,两家都是自愿出售和购买的通知书,就连两个孩子自己也愿意,以后有任何事都不会连累到他“苏奎仓”。
“苏奎仓”最终还是没能拗得过苏奎丰,给录取通知书上的“苏妍”开了户口转移证明。
那是“苏奎仓”那一生中做过的唯一一件违背了他做人原则的事,也成了他一生的意难平。
苏奎丰等人喜笑颜开地拿着通知书和户口迁移证明就离开了,“苏奎仓”枯坐半晌,心里的悔意一阵阵翻涌,但还没等他来的及做什么,“苏妍”已经从花婶子口中知道了这件事。
那时候苏媚的家人已经喜滋滋地给她准备好了出发的行李,并催促她赶紧去省城报到。奈何苏媚非要和要好的小姐妹聚餐,就这样被耽误了一天。
那一天成了苏媚此生最后悔的一天。
“苏妍“找来的时候,一张小脸紧的像只拉满的弓,仿佛轻轻一触就要崩掉。
她满脸泪水,愤怒、不敢置信、悲愤、仇恨……无数复杂的感情凝聚在一起,变成了不甘的火焰,将她的双眼烧的通红。
她的唇被牙齿咬出了一个个带血的齿痕,即便是在极度愤怒和失望的情绪里,她却依旧尊称“苏奎仓”叫“五爷爷”,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是一个孩子被逼至绝境时爆发的呐喊,是失去了庇护的小鸟的悲鸣……“苏奎仓”一张老脸胀的通红,平素侃侃而谈的利舌此刻却讷讷难言,无法为自己分辨一句话。
“苏妍”很聪明,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她就安排了要好的同学去派出所等着,一旦过了中午她还要不回来通知书并和同学汇合,就让同学直接带着公安来苏家庄抓人。
“苏妍”通知书被买卖这件事,被这个孩子闹得很大,一时间整个村里都知道了。
而苏妍的聪明和鱼死网破的决绝,也让苏奎丰一家都大惊失色!
他们第一次见识到“苏妍”的难缠。
如果不把录取通知书给“苏妍”,那么苏奎丰一家将面临公安的调查、审讯,甚至坐牢。
如果把录取通知书给“苏妍”,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功夫,还白白让“苏妍”捡了个便宜。
苏长江和勾搭上的后媳妇周晓丽,原本谋划着要哄住“苏妍”两天,待苏媚走了一切木已成舟之后,就将她远远嫁了换一笔彩礼,结果他们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胎死腹中。
最终,“苏奎仓”还是满腹愧疚地帮助大闹苏家庄的“苏妍”,拿回了本就属于她的录取通知书和已经开好的证明。
拿到通知书的当天,“苏妍”就提着简单的行李,在花婶子等人的帮助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苏家庄。
临行前那张小脸上透出的决绝和沉默,让“苏奎仓”的心直发颤。
“苏奎仓”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从苏家庄走出去的孩子,将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苏妍”没有再看“苏奎仓”一眼,连他强塞到手里的路费都没要。
那几张薄薄的钞票被风吹在地上,滴溜溜地打着转儿,仿佛是他们祖孙俩这些年微薄感情的祭奠。
……
苏奎仓看到侄媳妇“刘庆华”死在了苏家前院,这和他认识的刘庆华又完全一样,又是不同的命运走向。
那个老实懦弱的女子,像头沉默的老黄牛一样,养大了苏家老院的一群狼崽子,最终却被狼崽子们伤害,没有得到善终,四十出头就咽了气。
“刘庆华”一直在偷偷卖血供苏妍读书,村里很多人都知道,他也知道,苏家老院的人也知道。
没办法,太穷了啊!农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除了地里那点微薄的收入,并没有其他的收入来源,遇上急事或难事的时候,很多人都会选择去血站卖血来换一笔钱。
但“刘庆华”卖血的钱,却没有用到苏家,而是偷偷藏起来,留给苏妍上学用,这是苏家老院的人最不能容忍的。
他们轮番去折磨已经病倒在地的“刘庆华”,就连“刘庆华”一手带大的几个苏家孩子,也欺负她这个嫂子。其中欺负“刘庆华”最厉害的,竟然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小姑子苏爱霞,那个给苏长河换亲的五姑娘,听说她在姜家庄过得也不好,却也来欺负一手将自己养大的嫂子。
“刘庆华”在苏家的日子过得苦,“苏奎仓”都知道,但他无能为力。“刘庆华”的娘家不管,婆家无人撑腰,就连她自己都选择了默默忍受,作为侄媳妇的五堂叔,“苏奎仓”更不能随意插手去管人家的家务事。
只是可怜了“苏妍”,高考结束回到家就发现亲娘已然离世,趴在坟头上哭的几度昏厥。
而苏长江那个不要脸的,妻子刚刚离世尚且尸骨未寒,他竟然拿着“刘庆华”藏起来的钱翻盖了房子,娶了带着三个拖油瓶的寡妇周晓丽。
最小的那个拖油瓶据说是苏家的宝贝疙瘩,是苏长江和周晓丽在外头生的儿子苏小宝。
“苏奎仓”不知道“苏妍”那些日子在苏家老院那个吃人的魔窟里,是怎么度过的。
苏家老院从上到下,从老到少,都在算计能从“苏妍”身上捞取多少油水。
那时候的“苏妍”,也不过十多岁,却机敏得很,她那时唯一盼望的就是大学录取通知书了,因为那是她唯一能光明正大地离开这个水深火热的地狱的救赎。
可“苏奎仓”还是动了私心,帮助苏奎丰给苏媚开了证明,为此差点害了“苏妍”的一生。
好在事情很快东窗事发,因为花婶子的介入,“苏妍”很快就找上门了,这时的“苏奎仓”反倒觉得庆幸,这场针对“苏妍”的围猎没有成功,他也不用背上道德枷锁,愧疚终生了。
“苏妍”当时闹得场面很大也很难堪,参与算计“苏妍”的人,都被狠狠扒下了脸皮。
最终录取通知书和证明,还是回到了苏妍手里,因为那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用的她的户口,开的还是她名字的证明材料。苏奎丰一家白白忙乎了一场,最终还是一并还给了苏妍。
“苏奎仓”最终虽然没有酿成大祸,但却依旧背负了一生的良心债。
“苏妍”离开后,苏奎丰、苏春江两家人纠集了乌泱泱一大群人,要去找花婶子一家算账,都被“苏奎仓”给拦下了,并放下了狠话,无论是谁,以后只要敢动花婶子一家一根手指头,别怪他翻脸不认人。
这才堪堪护住了花婶子。
后来花婶子成了他能够和“苏妍”对话的桥梁,虽然这条桥梁最终也没能达成他的所愿。
苏妍走后,“苏奎仓”悔恨万分。
那些悔恨、歉疚和良心的不安,让他的后半生都充满了风雨。
就连死的时候,他都是带着无尽的悔恨离世的。
他对不起苏家庄村民们的信任,至死没能带苏家庄脱贫致富。
他对不起侄媳妇“刘庆华”,虽然她的死不是他的责任,但他选择了袖手旁观。
她更对不起侄孙女“苏妍”。
他一辈子堂堂正正,自认做人做事敞亮、无愧于心,却没想到仅仅在晚年猪油蒙了心,动了一点心思,却差点害了“苏妍”的一生。
那本就是个可怜的孩子啊,本就不受苏家人的待见,又失去了唯一能庇护她的母亲,还被自己的血脉至亲联合起来算计、出卖,就连唯一能帮她跳出火坑的希望,也差点被他这个帮凶给毁了!
苏奎仓看着那个晚年的“苏奎仓”,一次又一次通过花婶子和汪成向“苏妍”道歉,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丝回应,最终抱憾死去。
……
纵观了“苏奎仓”的一生,可怜又可悲,苏奎仓情绪复杂。
如果他不是早一点关注到苏妍,帮助她上了学、脱离了苏家老院、摆脱了苏家所有人,并力排众议采纳了苏妍的建议,带领大家办起了苏记食品厂,哪有如今改天换地的苏家庄?
那个“苏奎仓”难道不是另一个做了不同选择的自己?
苏奎仓虽然人在昏迷中,却清楚地意识到那就是他的前世,那个“苏奎仓”就是他自己!
也就是从有这个认知开始,他的意识在一天天苏醒,沉睡的记忆也开始在脑海中奔腾,周围的动静也越来越清晰,只是眼睛却像压了一块巨石一般总是睁不开。
老妻田银花天天絮絮叨叨地给他说了好多苏妍的事,村里的事,家里的事……件件桩桩,和梦里的那个“苏奎仓”看到的一切迥然不同!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拥有了截然不同的命运,这巨大的改变,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苏奎仓拼命回想。
是苏妍!
带来这一切改变的,都是因为苏妍!
她是这所有变化的缔造者!
如果不是苏妍,他苏奎仓领导下的苏家庄,依旧如他看到的那般,一直贫困下去,乡亲们也一直会为了那点蝇头小利,斗得死去活来。
而他也终将像那个“苏奎仓”一样抱憾死去。
但如今的苏家庄,因为苏妍的介入,创办了一个个企业,盖起了一座座高楼大厦,乡亲们过上了富裕的幸福生活。
而他,也拥有了与那个可悲的“苏奎仓”截然不同的命运!
提出成立食品厂的时候,苏妍还是个半大孩子,却拥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自信笃定的气势。
他却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一个孩子的判断,力排众议说服村里的其他成年人,拿出村委所有的积蓄,又跑了一笔贷款,终于将苏记食品厂办了起来。
现在想想,他当初为什么会毫无理由地相信一个半大孩子的决定,难道就是因为上辈子对她的愧疚、悔恨,以及后来从花婶子口中听到的“苏妍”出众的能力吗?
这难道就是因果轮回吗?这辈子的果,都是在偿还上辈子的因?
……
苏奎仓看着现在自己眼前的,整齐温馨的一家三口,眼眶里一阵阵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