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看似亲昵的行为却并没有改善纪明开如今的处境。
大家依旧各顾各的,仍然把他当做局外人。
与往常生活唯一的区别,就是自从他的乔迁宴过后,那门前时常堆着各类礼品。
一问门房,说是哪家的大人,哪家的幕僚送来的。
个个都是他惹不得的人物。
东西也都是精挑细选,瞧着就不是俗物。
纪明开本想着挨家挨户送回去,仇余拦住他,“人家给你送礼那是给你面子,你若是当真挨个退回去,恐怕比收了这些东西还难做。”
那能怎么着呢?
于是上值的路上,总能遇上跟他打招呼的,闲话问好的。
问着问着,竟有人问起了他妹妹阿若脸上那伤可好些了?
纪明开当时虎躯一震,脸色有些难看地盯着那人,“客气了,我妹妹的伤已然痊愈,就不劳您操心。”
说罢也不管那人是什么脸色,径直离去。
四月初八,纪明开上任的第十四天,他如同往常一般跟着禁卫们四处巡视。
“纪统领!”一个人从拐角处冲出来,气喘吁吁地喊住他,“出事儿了!”
“出事儿?”纪明开蹙着眉走上前去,“你可别乱说,这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儿?”
“前面那个水井里,捞出来一个小太监。看模样,死的应该有段时日了!”禁卫语气焦急。
“太监?”纪明开这下更疑惑了,太监平时除了出来送东西以外,大多数时间就待在皇城以内。
按理说死也应该死在宫墙中,怎么会跑到禁军营的井里来?
此事儿容不得他细想,人死在了他的辖区,他就得为这事儿负责。
随着那禁卫一路过去,路上才得知他叫庄无恙,与纪明开年岁只差几个月,看着却比纪明开壮实许多。
“统领,这便是我们打捞上来的尸首。”庄无恙指着那井边的一卷草席说道,“此处本是我营防每日吃食用水,便日日擦洗着,今日我到此处一瞧,忽觉那水上飘着几缕蓝色布料。”
一旁跟着来的禁卫们,一想到这几天他们吃得都是泡过尸体的井水做饭,立即扶着墙呕吐起来。
那嫌弃的模样,好似刚刚吞了狗屎一般。
庄无恙把怀中的布料递给纪明开,又剥开草席,露出那具已经泡得发白尸身,“我一番打捞后,尸体便逐渐浮起来,最终被我几人打捞上来。”
纪明开仿佛摩挲着那布料,它的质地略粗,比较于禁卫身上穿的官服要逊色不少。
颜色偏深蓝,且无特殊纹样,应属这宫中末等公公的衣裳。
宫中太监除却闫福海共分五等,一等公公是各位娘娘手中最得宠的太监之首。
以此类推,公公的二把手为三等,只管娘娘们衣食住行。
四等太监则是各宫外院负责洒扫,打理宫院的下人。
而这末等公公呢,干的活最脏最累,专门为各宫院洗刷恭桶。
一般来说,没有得罪上头的太监,是不会被斥责到如此不堪的地方受辱。
末等公公每日需在夜半时分,各位贵人熟睡后,把宫院内的恭桶进行更换,然后拉到东南角清洗。
那处有一个城内河,约莫有护城河一半的宽度,却不太深。
这等秽物自然是谁也不想沾染。
而这些末等公公会从东南处,那个特地为他们辟出来的小门把车拉出去,以防冲撞了上头,惹来责骂不说,还说可能丢了小命。
纪明开凑近了细细看,那尸身通体浮肿,指甲泡的发白甚至隐隐开裂。
他轻轻挤压着,那昏黄色的脓水冒出来,好像油点子一般,滚落的十分滑溜。
尸首的脸色平静,既不狰狞也无恐惧,哪怕是自戕者该有的些微惊惧他也没有。
好像来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去查查此人的身份。”纪明开转过身,瞧着那帮禁卫,“你们几个,把他抬回殓房。”
那几个人皱着眉头十分不情愿,有的看地面有的看天色,就是没人动弹。
“我让你们把他抬回殓房,你们几个是聋了吗?!”纪明开怒声道。
有人不服,“凭什么你让我们抬我们就要抬,这又是死人又是阉人,这可是双重的晦气我们可不想沾染。”
“就是!你自己怎么不抬!”
纪明开踱步绕到那人身后,起手拿臂朝下一按,有些阴恻恻地说道,“你瞧他有晦气,不如问问他嫌不嫌你晦气!”
那禁卫被吓得惊叫,死尸的气味其实并不大,就是有点腐臭,还有一些井水的腥甜。
但因为他离得近,纪明开突然发难叫他没有防备,整个人几乎要与那尸体面对面亲上。
要论视觉的刺激,那可是扑面而来的。
太监的双眼半阖,眼皮上青青紫紫的血管突出来。
脸上的皮肤因为喝了太多的水,正在一颗一颗的往外挤,好像蒸笼里滴出来的蒸汽水。
灼热而又直接的存在着。
“天杀的狗东西!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你个泥腿子沾了光做个副统领,还真以为自己有本事不成!你个狗娘养的玩意儿!”那人怎会服气,嘴里喋喋不休的骂着。
纪明开使了把力气,一屁股坐到他后腰处,笑着说道,“看来你没问清楚,来,再离近点儿问问。”
这下好了,这下他如愿和那尸体实实切切地贴在了一起。
沁凉的井水伴随着尸温与他打招呼,好似夏日里贵人们用的摆件那样冰凉。
“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他吓坏了,奋力反抗着,企图站起来,四肢协力挪动着,意图爬开。
纪明开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忽然觉得他这姿势很是熟悉。
哦!他想起来了!江山钓上来的那鱼不就这样吗?
可劲儿可劲儿的想要挣脱,却因为过于滑稽的行为而惹人发笑。
“噗!”纪明开真的笑出声了,“哈哈哈哈哈,你们上等人原来还会在旱地上划船,长见识了。”
他扭过头,看向那些从一开始就对他虎视眈眈的另外几个禁卫,眯着眼睛笑嘻嘻说道,“你们也想亲口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