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二章见时如晤,盼君早归
枯死的百年槐树在寒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陆执踩过满地碎瓦,大衣下摆扫过石阶上斑驳的血迹。
手里的信笺还带着体温。
“先生,您要找的王府墓园就在后山头的东南边。”
报童的声音像是从雾里传来。
江祁猛地转身,青砖缝里的残雪映着西斜的日头,哪里还有那个灰布棉袄的身影?
唯有他方才塞给自己的报纸和信件,正孤零零地躺在龟裂的地砖上。
信纸簌簌抖开,泛黄的宣纸上洇着几处深褐痕迹。
江祁的手指抚过那些娟秀的小楷,却在触到某处时触电般愣住——那根本不是墨渍,分明是干涸的血迹凝在“侯君归”三个字上。
寒风突然卷起碎雪,他听见水滴叮咚作响,抬眼竟见焦黑的梁柱上绽出点点新绿。
“慕铮哥哥。”
有杏红的衣角拂过断壁残垣,海棠香气漫过硝烟的味道。
江祁踉跄着追过坍塌的游廊,鞋子踏碎薄冰覆盖的锦鲤池,池底沉淀的却不是淤泥,而是层层叠叠的线装书页。
最上面那本《漱玉词》的扉页上,还留着少女用朱砂画的歪歪扭扭的莲花。
江祁弯腰拾起那卷《漱玉词》,陆执将零散的报纸和信纸整理好递给他,“哥哥,你看看这个。”
一张张信纸徐徐展开,娟秀字迹占满整页纸。
江祁小声念了出来,一封接着一封。
【暮春夜雨敲打西窗,前日您托人捎来的诗集尚压在青瓷镇纸下,扉页“山河无恙”四字洇着湘南梅雨季的潮气。
药庐新焙的艾草香漫过紫檀案几,倒教我念起去年今日,您立在垂花门下为我讲解《楚辞》,藏青学生装襟口别着的白山茶沾了朝露。
前线战报在子夜抵达何府,我惯常裹着素锦斗篷候在门房。
黄包车夫踏碎月色的声响每回都教人攥紧袖口,直到确认不是阵亡名录才敢松开掌心。
前日听闻七十六师在徐州遭遇空袭,辗转反侧间竟将您赠的玳瑁钢笔磕出裂痕,墨迹染污了才缝制好的棉衣内衬——原是想着开春给您寄去的。
近日学着在红十字会帮忙包扎伤员,纱布浸透的血色总让我想起那年上元节,您教我放的天灯如何染红金陵城的夜空。
医馆张先生说我持剪的手稳了许多,殊不知是咬着唇将十指掐出月牙痕才换来的。
前夜替重伤的川军小战士代笔家书,听他念着“埋骨何须桑梓地”,忽然就懂了您当初为何要摔碎留学证书投笔从戎。
城北邮局前的梧桐抽了新芽,我总在寄信时多绕两里路经过王府大门。
昨日见着穿灰布军装的身影转过街角,恍惚间错认成您除夕那晚披着雪粒子归家的模样,待要追上去,却见满地碎琼乱玉间只剩自己绣鞋的湿痕。
随信附上晒干的忍冬藤,是照着您留下的《救荒本草》采的。
药性虽苦,总好过战壕里就着硝烟吞咽的冷馍。
另将母亲陪嫁的赤金镯熔了打成怀表链,表盖内侧刻着您最爱的“岂曰无衣”。
若能在冲锋前听见这枚表针走动声,便当是故园檐雨敲在青石阶上罢。
海棠将谢时,医馆檐下来了几只新燕。
盼复
雨萍谨启
民国十五年暮春于金陵药庐】
【敬启者慕铮哥哥:
见字如晤。
昨夜金陵城落了初雪,西跨院的海棠枝叫积雪压断半截。
我裹着您去年留在我这里的灰鼠皮大氅站在廊下,恍惚又听见您笑我总把银杏叶夹在《漱玉词》里当书签。
如今那本词集锁在檀木匣中,倒比我的妆奁还要贵重三分。
前线战报总在晨报送抵前就传遍金陵城,昨日听闻宛平城外的炮火掀翻了永定河的冰面。
我如今在红十字会帮着分拣药材,纱布缠上手指时总要数着您离家的日子——整整一百二十七天,连风里都带着硝烟味。
家父总说女儿家不该过问军政,可昨夜整理您从前批注的《曾文正公家书》,见“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那句被朱砂圈了又圈。
今日往城隍庙施粥时,见流离妇孺瑟缩在断壁残垣间,方知您当日冒雪南下时说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原是这般剜心刻骨的道理。
随信附上的靛蓝棉袍是照着您旧衣尺寸裁的,夹层里多絮了半斤新疆长绒棉。
袖口内衬绣着并蒂莲,拆线时记得用我捎去的银剪刀——那还是及笄那年您从东洋带回来的。
针脚歪斜处莫笑,前日包扎伤员时教流弹惊了手,倒把鸳鸯绣成了凫水的老鸹。
王府后巷的糖炒栗子摊今冬未开张,卖糖人的张老头跟着二十九军往南去了。
前日整理旧物,翻出您教我打靶时落在花厅的铜弹壳,如今系了红绳悬在窗前,北风过时叮当作响,倒像是那日杏花微雨里您马鞍上的銮铃。
纸短情长,望自珍摄。盼山河无恙,故人早归。
盼复
雨萍谨启
民国十六年腊月初三
灯下匆匆
(随信附红漆食盒一具,内有茯苓饼并玫瑰酥各六枚,保定酱菜两罐,东安市场新到的瑞士巧克力一板,万勿分与同袍。)】
【何雨萍书信:
《玉簪寒》
慕铮兄如晤:
昨夜西风凋了庭前木笔,我裹着您赠的狐裘倚在窗边,忽见檐角铁马撞碎满地月光。
算来沪上沦陷已逾三载,北地来的家书总沾着硝烟气,拆信时指尖总在颤。
前日随大姨娘往静安寺祈福,见山门外新添了三十七块青石碑,密密麻麻刻的全是儿郎们的生辰。
香灰落在我手背烫出红痕,倒想起那年你教我打枪,掌心贴着手背的温度。
你说金陵兵工厂新制的勃朗宁要留给最勇敢的人,而今我的枪匣里还存着你留的子弹,只是不知该朝何处扣动扳机。
报纸上说徐州战事胶着,我总在字缝里寻你的踪迹。
前院槐花开了又谢,倒比去年更艳些。
再次整理旧物,翻出你留学时寄的明信片,塞纳河畔的梧桐竟与霞飞路的这般相似。
只是如今租界外流弹横飞,再好的景致也染了血色。
三天前何伯说前线药品紧缺,我把攒了三年的南洋珠当了,换了三十盒磺胺托红十字会送去。
药箱夹层里藏着你最爱读的稼轩词,扉页那枝干枯的红豆,还是那年七夕在城隍庙求的。
近日总梦见幼时落水那日,你跃进荷花池捞我时腰间玉佩缠住水草。
醒来枕上皆是露水,方记起你出征前曾说,若得胜归来便用军功章换我鬓间玉兰簪。
如今簪上缠枝纹路都教我摩挲得发亮,倒比新制时更莹润三分。
天又要亮了,鸽哨声里混着海关钟声。
望兄善自珍摄,待山河重整日,再共温新酿的桂花酒。
雨萍 二十一年霜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