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就到了午饭时间,众人自然是要留下吃饭的。
大伯母皮笑肉不笑,带着两位老仆搬出两张大桌,各样菜色如数端上饭桌,都是量大的家常菜色,看起来毫无亮点,并且没有贵价之物,连摆在最中间的鱼都是菜市里最便宜的,葱姜蒜辣将鱼身盖得满满,也能看出这条鱼本身就不大。
大伯严肃的脸色有些破碎,今儿是自家弟弟新婚第二天,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饭,他作为大哥居然拿出这样不体面的饭菜,着实丢了颜面。
只是众人已经上桌,他不好当面教训,大伯母更是知道这点,索性不跟他坐一块,捡了庄娘子身边的位置坐下。
孩子们是另外一桌,由大一些的孩子来照顾吃饭,但考虑到宋灵均还小又面生,便跟四叔母家还只能吃米糊的小弟弟一起上了大人的饭桌,由大人们照看。
马老爷和马老太太吃得不多,便下了桌由老仆伺候喝茶消食去。
宋灵均正用筷子努力扒着饭,大伯母夹了一筷子绿油油的蔬菜到她碗里,夸道:“妹妹这筷子使得不错!”
宋灵均看着没有切过,都有大人巴掌长的蔬菜,扯了扯嘴角,她哪来的嘴巴吃这个,转头夹到马大余碗里,小声道:“不喜欢!”
马大余叼着酒杯,忙道:“那就不吃,放爹碗里来,来吃肉!”
宋灵均心满意足的得到几块炸酥肉,马大余眯着眼睛又给她挑了鱼刺,软绵的鱼肚都进她的肚子里。
“哟,要不说我们三弟最是会照顾人的,之前几年家里也没个女人做饭照顾里外,依然将几个孩子健健康康的带大了。”
大伯母说着拍了拍庄娘子的肩膀,半真半假的羡慕道:“三弟妹,你跟着我们三弟,往后有的是福气可享。”
庄娘子刚想应下,大伯母的手却从她的肩膀滑到她的手腕上,直接抓住了那枚刚套上去不久的玉手镯,语气艳羡道:“话说娘给你的这枚手镯看着真是水灵透亮,一看就是娘年轻时的珍藏,肯定值不少钱吧?”
庄娘子微微一拧眉,长辈刚给的东西,怎么就说起钱来了,未免过于不尊重了。
宋灵均嚼着酥肉,一脸早就预判到的神情,开始了,这是故意在等着呢。
“大嫂和四弟妹不也都有吗?娘给咱们几个的心意肯定都是一样的。”庄娘子笑着收回手腕,夹了块鱼肉进大伯母碗里,“这鱼肉真是新鲜,大嫂你也吃啊。”
“我和四弟妹也有,但好东西肯定是留在最后,虽说你是改嫁进门的,但晚些进门也是有福气。”大伯母紧抓着不放,眼神一直流连在庄娘子的手腕上。
大伯父阴沉着脸:“都有那说这些做什么,你别没话找话,影响三弟妹吃饭。”
“我们妯娌几个说话,你们兄弟几个喝你们的酒去。”
因着玉手镯的原因,大伯母此时也敢在丈夫面前叫嚣几句,她说着便叹了口气:“说起来,上次耀儿着凉犯咳嗽,咳了好些天都不见好,水米都进不去,把我愁得,也不见娘心疼,将那陈皮拿出来给耀儿泡水喝。”
这是借着事由找婆婆的不是,庄娘子定不能应她话,只道:“听说耀儿的病刚好不久,我带来的礼中有特地买的温补的甜梨膏,泡水当药喝也是不错,正好孩子吃了苦药,可以用来甜甜嘴,大嫂记得给耀儿泡上,也是我这做叔母的一片心意。”
说罢又转头对四叔母说道:“小佑儿也有,我想着还在吃米糊,便挑了不加糖的,免得影响他胃口。”
四叔母抱着小儿子,闻言笑道:“多谢三嫂惦记着。”
从表情上看,她对庄娘子一视同仁的准备很是满意,毕竟耀儿是长房长子,身份不同,因着这点,亲戚们间在给孩子们准备东西上总是有失偏颇,同样给马家生了孩子,她作为最小的儿媳,对此不满已久。
得了好东西,大伯母不过开心一时,又说道:“爹和娘嘱咐我替他们二老给你准备回门的礼,我瞧着三叔一向出手阔绰,自己也许久没有做这样的礼仪,也不知道准备得周不周到,东西都在屋里,三弟妹等会你看看去,多了少了,你自个儿增去减去。”
庄娘子一时僵住,她带回娘家的礼,该是婆家的安排,她自己要怎么去增去减?这不左右都要让她出错吗?
况且这次来给公婆请安,她带来的礼可不是少数,大伯和四叔两家都准备了不说,如今大伯奉养公婆,她更是足足多准备了一倍,都这样了,这大嫂居然还想在回门礼上克扣她,太没道理了!
“大嫂也真是,不能因为三嫂有过一回经验,就把这事交给三嫂自己吧。”四叔母捂嘴轻笑。
宋灵均扒完碗里的饭,一抹嘴,摸着汤碗温度适中,刚好大伯母和四叔母坐在一块,她正想起身假装端不住,往她们身上泼去,下一秒就被马大余按住了肩膀。
马大余拿过宋灵均手里的汤碗,帮她搅拌吹凉,一边笑道:“不用看,大嫂是大家出身,当初又帮着娘操持了我们几个的婚事,在礼字上肯定是最圆满周到的,亲戚们也时常夸奖着。”
说着开始一勺一勺地喂宋灵均喝汤,愣是把宋灵均给压制下来坐好,他接着道:“就算是缺了也不要紧,我回头再准备补上就是了,家里孩子多,家计本来就紧些,爹和娘年纪上来顾不到也是有的,怎么会怪大嫂呢。”
这话先夸奖了大伯母,又把大伯父拎到桌上来审视,身为得了最大利益的长子,居然因为家计紧张克扣到早已分家的弟弟身上来,何况虽是让大伯母帮忙准备,但准备的礼钱肯定是爹娘出的,大伯母这是明摆着要从中得利罢了。
大伯父一看就是最看重孝悌之道的人,果然脸色一黑,撂下筷子对大伯母说道:“娘让你帮着准备是看得起你,你按礼仪规矩好好备下就是,若有一样不妥,毁得是我们马家的颜面!三弟新婚,若是因为你惹出什么上不了台面的祸事来,我第一个不饶你!”
又对庄娘子说道:“三弟妹,你好好去看,若是缺了什么,大哥我都给你一一补上。”
大伯母原本还想犟上几句,一听丈夫这话,出的那可就是他们大房自己的钱!那怎么能行!
连忙对马大余和庄娘子赔笑道:“瞧我,这两日忙了些,事情倒做得不利落了,其实回礼都是有册子可查的,待会我再好好对对,再好好对对,必然不会委屈了三弟妹。”
“有大嫂这话,我和新妇也心安了。”马大余和庄娘子相视一笑。
宋灵均喝了一整碗汤,撑得走不动了,马大余将她抱下饭桌,咬牙切齿小声道:“小混账,你刚刚是想将汤泼到你大伯母和四叔母身上去是不?”
宋灵均开始剔牙:“你怎么看出来了?”
“我算是看出来了,谁找你娘麻烦,你是一个都不饶的。”
“别人找你娘麻烦,你也不会坐视不理啊。”宋灵均心想这不是废话嘛。
“知道你护着你娘,但大人的事,有我在呢。”
马大余说着将宋灵均放到地上,蹲下来认真对宋灵均说道:“我知道你想给你娘出气,但你还小,有些方法反而自食其果,就像你刚刚想泼汤,虽然免了你娘当时尴尬,但肯定会惹你大伯母和四叔母生气,你一个小孩子她们不会对你怎么样,自然是冲着你娘去,你这还不是给你娘找麻烦吗。”
这话有道理,但宋灵均有些不服气的鼓起嘴巴,她向来都是这样处理的,不服气上去就干,她说道:“想那么多,顾忌那么多,有这功夫人家早就欺负到你头上了。”
“真是奇怪了,你娘性子温和,你亲爹又是个读书人,怎么养出你这样的烈性子。”马大余戳了戳宋灵均的脸蛋,“总之大人的事情你不用管,小孩子家家的,玩儿泥巴去。”
说着叫住路过的一个姑娘:“如端,你来得正好,帮三叔一个忙,带你小妹妹跟你们一块玩去。”
如端是二姑的女儿,小姑娘已经亭亭玉立,生得干净清秀,神情柔顺,她笑着过来牵住宋灵均的手:“我知道了三叔。妹妹,咱去那边玩吧。”
姑娘家的手腕极细,手心又柔软,宋灵均不敢挣开,只能跟着她走到里屋的庭院里,里头站着的都是已经大些的孩子,像是大伯父家的三个儿女,四叔母家的一对姐妹,以及马毅和马二芳都在。
他们很显然不想跟外面庭院里那些小的孩子玩,躲到这里来找各自要好的兄弟姐妹,其实也就是马毅和马耀在一处看字帖,其他几个女孩叽叽喳喳的凑在一起讨论时兴的衣服首饰等
马二芳手里捏着绣帕正与堂姐说话,笑容满面,频频点头,看起来心情颇好的样子,见到大表姐牵着宋灵均进来,忙道:“端姐姐,你带来她做什么。”
几个姐妹都知道她不喜欢后娘,连带着后娘的女儿也不喜欢,便都停下来打量宋灵均。
这种半大姑娘家的眼神算不上恶意,但盯着你总归不好受,宋灵均有些受不了,又不能无缘无故的朝这群姑娘发脾气,索性躲到如端身后去。
见她胆小,俨然不像昨日酒席对付许富那般厉害,马二芳心里痛快,拉着姐妹们的手道:“咱们玩丢手绢去。”
“那她呢?”
“我不想跟她玩,还怕她碰脏我的手绢呢。”
如端不赞同道:“二芳,怎么说这样的话,小妹妹才多大,你说话没必要这般难听。”
四叔家的瑜嫣捂着嘴笑道:“二芳姐怕被抢了爹呗,刚在吃饭时候,三伯对小妹妹可好了,一口一口喂的饭,二芳姐心里吃味呢。”
宋灵均心想,这堂姐茶里茶气的模样倒有几分她娘的真传。
马二芳急了,甩了帕子道:“谁吃味了,说出来也不嫌恶心。”
瑜嫣轻叫一声,忙捡了帕子抱怨道:“这帕子是我新绣的,用得还是乐宝阁新出的绣线,这都弄脏了,二芳姐你做什么呢,好端端地扔我的帕子做什么,怎么不扔你自己的。”
“我、我给你洗干净,要不然我绣一个新的给你。”马二芳忙道。
“才不要,二芳姐你的绣活是姐妹里最糟糕的,至今都没练出来呢。”瑜嫣不满道,“我都不好意思拿出去用,免得别人以为是我绣的。”
马二芳被说得难堪至极,低着头揪着袖子没有说话,她的绣活的确不好,这是事实。
果然是个窝里横的,宋灵均心想。
大伯父家的大堂姐成君打圆场道:“不是要玩丢手绢嘛,赶紧的吧,为着玩这一出,院子里我早早就打扫好了。”
“端姐姐,快来一起玩呀,你唱歌最好听了。”
如端忙道:“先等等,我安置好小妹妹.....咦,小妹妹呢?”
趁着如端不注意,宋灵均早就跑了。
“别管她了端姐姐,本来二芳就不高兴她来,别等下真惹她哭了。”
如端接过姐妹递来的手绢,小声叹息道:“可是小妹妹也很无辜啊......”
宋灵均可不管自己无不无辜,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消食,外头庭院是嘻嘻哈哈的小孩和推杯换盏的大人们,她嫌吵闹,连路过都不想,便往后院里走了两步,随后就听到有人喊她。
宋灵均回过头,就见不远处的月光门下,马老太太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朝她招了招手:“小灵均,到这儿来。”
宋灵均有一瞬的犹豫,对马老太太还不错的初印象占了上风,便小跑到她身边,马老太太腰一弯手一掏,便将宋灵均抱起来,问道:“你一个人要跑哪里去?”
“我想找个地方睡觉。”
“那就去祖母屋里吧,刚好有东西要给你。”
宋灵均打了个哈欠:“要给我东西,大伯母知道吗?”
马老太太笑道:“看来你和你娘都在饭桌上领教到你大伯母的性情了。”
马老太太住在南屋,地方不大,但阳光极好,屋里温暖,里头的摆设看着有些年头,但也不是什么廉价物件,宋灵均端详一圈,只能说马家祖上肯定是富裕过的。
马老太太放宋灵均在榻上坐下,自己从柜下端出一个玻璃瓶出来,里头存满了一片片的棕黄之物,打开来能闻到微微的甘甜味,十分清晰好闻。
马老太太取来一个盒子,开始挑陈皮放进去,边说道:“这陈皮待会你藏好拿出去给你娘,别被你大伯母瞧见了。”
宋灵均将下巴搁在桌子上,晃着脑袋说道:“我下桌前听大伯母说她准备好了,放在回门的礼一起了。”
“你大伯母压根儿没来我这要过陈皮,她是拿她娘家侄子那些次品滥竽充数,到时再来我这拿好的去补自己屋里的。”
马老太太笃定道,但看她神情并不生气,似乎已经习惯般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