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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寅取下花枝,放在唇边嗅了许久。

他把枝丫倒转,在折枝处寻找金卯的气息。

这天春日进了病房,洒在跪坐在地的人身上,在他身上沁了一层柔光。

少年长发披散,发丝间透着暖人的金黄。

他说:“我收到了。”

他在窗外挂了两只风铃。

一只缀着憨态可掬的黑虎,一只缀着乖巧的白兔。

风吹起来,叮当声中,两只挂坠相互纠缠。

缠到风铃不动了,在屋里晒太阳的人就去把它们分开,继续让它们在风里缠绕。

他抱着膝盖,望着那两只风铃出神。

怀中的药瓶子有些硌人。

他摸索一会儿,盯着那颗腥红的药丸。

“贺寅有自己的解药。”

他把药丸丢回瓶中:“这里用不着你。”

“叮叮——”风铃在清风里摇晃。

贺寅把整枝桃花放进琉璃盒子里,做成干花。

金卯给的东西他都要保存起来。

“殿下——”

贺寅手上动作不停:“孤忙,赶紧说。”

判官说道:“属下们找到萧褚的尸骨了。”

贺寅手下一顿:“啊……”

他垂了垂眸,望着盒子里的花枝。

“那就给他。”

他封上盒子。

“给金卯。”

判官迟疑一会儿:“一定要给么?金公公肯定要追问他为何被送进南风馆……”

毕竟,当年萧褚被判的是斩刑。

可谁也不知道那位为何改变主意,在他流放途中突然下令,秘密将他送进南风馆。

销金窟的小鬼们在找尸骨的同时刨根究底,非要把元和帝改判的缘由揪出来。

结果就刨到自家阎王头上来了。

判官瞧着坐在光影里的少年,这张天使面孔让整个屋子都亮了三个度,可惜是个心狠手辣的主。

他小声说道:“东厂的档案室里有一页密册,是当时您觐见皇帝时说过的话,崔兰认为,是殿下间接导致萧褚受辱,所以记录在册,压在档案最底下……”

贺寅冷漠道:“那就烧了。”

“呃……烧了东厂还是档案?”

“档案。”

判官说道:“那,萧褚的真实身份,要告诉金公公么?”

贺寅敛着眸光:“不必。”

金卯不需要知道那些肮脏的秘密。

他记忆里的萧褚是发着光的,那就一直发光好了。

让金卯痛苦的任何根源都该及时销毁……

贺寅忽然想起自己也是一个痛苦来源。

于是他默默在心里补充:这些根源里不包括贺寅,贺寅是心疼老婆的好男人。

真相如何其实无所谓,反正人短短一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东西,少知道一点,就快活一天。

贺寅把琉璃盒子抱起来。

他的金卯就该向着光走。

“去,今晚就烧了东厂。”

判官:“……”

判官把东厂档案室一把火烧了。

但他很鸡贼的把档案全部调换出来,那些密令机要、多年来对朝廷命官的调查处罚,以及从崔兰时代开始就一直替元和帝做的种种脏事,全部转移到销金窟。

他和另外一个判官连夜翻看档案,把这些年的阴私熟记于心。

“枭卫——”苍白的指尖点着那档案上的两个字,说道:“萧褚是第一代枭卫统领?”

判官头也没抬的回道:“你在宫里当值多年,没听过枭卫的大名?”

那温泠轻润的声音缓缓说道:“脑子遭了重锤,记不清了。”

判官就说道:“这枭卫是白露大战结束后,老皇帝为了对付金衡特意设的,当时金衡名声盖过了他,百姓只知道金相,不知道陛下,于是特意设了这个暗卫机构调查好兄弟,比锦衣卫、东厂权限都高,里面的人各个都会飞天遁地……那个长陵你还记得不?”

“不记得。”

判官笑了笑:“这可就伤人了,你当年差点和她私奔呢。”

面具后的眼神沉寂无波。

对方顺手就把一封档案递给他:“你想知道么?都在这上面了。”

温玉将档案放在烛火上烧毁,烈火照着他森白的假笑面具。

“死过一回就算是转世为人了,看前生做什么?”

火焰舔破牛皮纸封皮,将“长陵”两字付诸一炬。

次夜,金卯来到销金窟。

判官向他躬了躬身,把骨灰盒子递给他。

“我们也不确定是不是萧大人,只是在现场找到了他的璎珞项圈,上面有他的名字。”

判官把那扭曲变形的璎珞交给金卯,金卯一寸寸的摩挲着中间的两个刻字。

那两个字遒劲有力,俊逸中透着无边的磅礴气势,收笔绵长涓细,无端含着一抹挥之不尽的缠绵。

萧、褚。

刻这个名字的人,当时该是笑着的。

金卯用力攥紧项圈。

“多谢。”

“这是阎王吩咐的,公公,咱们阎王真真是个热心肠呢。”

金卯没说话。

判官手揣袖子感慨一声:“他其实比我们苦,瞧着好似法力无边,其实这会儿不知道躲在哪哭呢。他建立销金窟时年纪还小,我当时二十五岁,老娘死了,妻子和别人跑了,留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嗷嗷待哺,偏生家里没地,老娘死了半年都只能放在家里,走投无路,想抱着女儿跳河来着。”

金卯说道:“你没去外面找活计?”

“我找了啊,可我女儿一顿药就要花五两银子,我一天累死累活,还不够咱爷俩嚼活两天,心灰意冷,就想着这条狗命,不要也罢。”

“阎王就是在那时找到我的,他给我女儿请了大夫,然后就问了我一句话,跟不跟他。”

金卯淡声道:“他不给你们吃画屏春?”

判官笑道:“这里的人都没有吃过画屏春,那药是他专门给自己吃的,他那个身子,必须得用这个毒药吊着。”

“……”金卯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良久,动了动唇:“叫他们别演了。”

判官愣了一下。

金卯抱着骨灰盒子起身:“大家都去做自己的事去吧。”

判官谄媚的解释道:“咱们没事就爱在这里逛呢……”

也不知道金卯听没听进去,他抬脚出门时,微微回头问了一声:“阎王也下南楚了么?”

判官连忙挥手:“阎王没有,他的行踪咱们是不知道的!”

金卯:“这里的女子用的是哪家的脂粉?”

判官:“……”

金卯:“我觉着好闻,给我一份。”

须臾,判官把一盒胭脂递给金卯,笑道:“这是咱们的人自己做的,销往江南,那边的人爱用。”

金卯面无表情的收下:“告诉阎王,我很喜欢。”

晚间,判官跑去地上,悄悄向贺寅说道:“殿下,金公公拿了一盒脂粉走。”

贺寅堵着墙洞,也不知怎的,他觉得背后有些凉:“还有呢?”

“他问属下,您是不是也下南楚了。”

这个“也”字用得就很巧妙。

因为不久前,王府长史说过,贺寅下南楚了。

长史说完就丢一边去,但某人记性好啊!

几个月前从贺寅身上闻到过的脂粉香,都被他拉出来鞭尸了!

贺寅眼皮跳了一下:“然后呢?”

“他说这脂粉好闻。”

“……”贺寅突然有些心慌,“你向他说过什么?”

判官唏嘘道:“属下向金公公说,这脂粉是咱们自己产的,还有殿下您身体不好,得用画屏春吊着。”

贺寅:“…………”

“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傻?”

“没有,绝对没有!”

贺寅问道:“那你觉得他有什么特性?”

“长得漂亮,记性好,眼睛尖,今儿一下子就瞧出咱们是演的了!”

贺寅:“你说得很对,快走吧。”

判官:“……”

“他现在就在门口,”贺寅轻声道,“我不杀你,赶紧走,走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