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过一个说法,”李清幽说,“也是一个和尚告诉我的。”
“他说,我们都想错了,这世上的因果不是我们想当然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种善因并不一定能得善果,好人也许早早横死街头,坏人也许长命百岁、儿孙绕膝。”
“他说,佛没有欲望,不能以好运嘉奖善人,也不能用厄运去惩戒坏人,但佛又希望所有人都行善,所以佛陀定下人世的准则——因果总量不变,行善的人越多,善因的量越大,因此越可能有善报,反之作恶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产生恶报,大道无情,善恶终有报,只不过不是我们俗人一厢情愿所希望的那样罢了。”
“放他妈的屁!”静元不由得破口大骂,随后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连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李清幽灭了火堆,哈哈大笑:“你也觉得不对,是不是?”
他起身,是该走了。
静元起身快步上前抓住他手腕:“施主,不知高姓大名?”
“李清幽。”他说。
说罢,他一个人向与静元和尚相反的路走去,没有回头。
一个人蹚雪过河不好过,即便有真气护体,也抵不住这要命的天气。
李清幽不禁回想起在风醉楼的时候。
在风醉楼的那些日子,李清幽并不只是练剑。
他很清楚江晚山的实力,的确不负盛名,江湖公认当世第一毫不为过。可即便如此,他的力量也不足以撼动危采薇这样的怪物。
他的对手,不是危采薇一人,而是数百年来成千上万的剑道天才的灵魂加诸于一人之身,令其无术不通、无技可求,最终无往不利,无人能与其匹敌。
李清幽曾向江晚山讨教过,何为剑之终极,江晚山提笔写下四句:
「终须修到无修处,闻尽声闻始不闻」
「莫着妄心销彼我,我心无我亦无君」
这是元微之的诗。
江晚山写罢,平静地说道:“其实,那位号称‘在世无一败’的剑道天才、苍山派的开山祖师柳春风,曾有过一败。”
那四十年未尝败绩的天通之才,竟曾有过一败?彼时危采薇魔功尚未大成,什么样的人,能胜他一回?
苍山门中,有古籍曾载:元微之与白乐天、白知退、柳春风熟识,四人曾共游江南、舞剑论道,临别时,四人泛舟于隽水,白知退吟诗相送,柳春风和诗而歌,元微之亦作诗酬答,为此《酬知退》,柳春风闻诗而些许色变,问微之何解,元微之笑而不答,柳春风回苍山后,醉心于练剑,久而久之,也逐渐淡忘此事;后数年,元微之病逝,柳春风偶然悟得诗中真意,欲求于微之,却闻噩耗,废卷而恸哭曰,此世再无能败春风者也!遂设万剑之冢,舍剑弃之,同年腊月,自戕于山中。
那一句“此世再无能败春风者也”,是他对元微之提出假设的肯定,还是知音已逝的悲哀,又或者二者兼有之,已无可考。
只余下那首措辞缥缈深情的七言绝句,不知真假,不知隐匿于字句中的是情绪、是感觉,还是惊天的剑意。
——
李清幽终究回了苍山。
他不该回来。
可是他一路走,走了数月,走到雪已经停了,不知怎么就走到苍山的山脚下。
放眼望去,苍山高耸入云,仿佛一柄净如新银的利剑,直穿云天。
或许在他内心最深处,这里才是他希望回来的地方。
梁斩居高临下,本就壮硕的身躯更显魁梧,几乎遮蔽了直射下来的所有光线,李清幽孤身站在山门前,他逆着光,看不清梁斩的脸。
但他能感觉到,梁斩在冷眼望着他,像在望一个陌生人。
“师兄。”李清幽唤道。
梁斩并没有回应他。
“师兄。”李清幽又叫了一声。
“你竟然还敢回来?”梁斩一改往日的和善,冷着脸道,“我苍山对你不赶尽杀绝,已是仁至义尽,你还胆敢回来送死?”
“师兄,这是说的什么话?”
“住嘴!师什么兄,你也配做我师弟!?”梁斩怒吼道。
就在梁斩怒吼的一刹那,李清幽突然看见,山门后,他目所能及的所有地方,全都站满了苍山的白衣。
“师兄……”
“不夜天!你再敢有半句废话,休怪我苍山弟子无情!”
李清幽怔在原地。
他忽然无声地笑了。
是啊,真正的李清幽,早就死在了五年前的白玉崖底了。
他转身背向梁斩,坐了下来,望着郁郁葱葱的林海发呆。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原本就该是那个魔王,原本就该到处挑战那些武林高手,最终归宿就是无比惨烈地死在某人的剑下,又或者被青花魔女召回,死在她手中,成为她内力的一部分,使这天下永远笼罩在无形的黑暗下,可笑天日昭昭,不过一片镜花水月罢。
可,不该是这样。
是这个名叫李清幽的灵魂告诉他,一切都不该是这样。
正如三百七十多年前那个一生没有败绩的柳春风一样。
他本该,曾有一败。
李清幽在山门前坐了很久,一直到太阳落山。
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们只知道这个魔头动动手指,保不齐整个苍山的人都要遭殃。
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已抱有死志,包括梁斩。
但如果真的动起手来,他的悲哀应该多过愤怒和仇恨。
因为那意味着,眼前这个人、这个曾与他师兄弟一场的琅然少年,已经彻底沦为一头失控的野兽,那么多人的牺牲,也没能唤起他内心中哪怕一丝一毫平和温良的部分。
事情没有变得更糟。
但也没有更好。
从白天一直对峙到晚上,梁斩已经看不清那个坐在山门前的身影了。
花离折差梁斩去点起火把,旋即命所有人退下,弟子们迟疑过片刻,有人又望向梁斩,梁斩也错愕地望了望花离折,见花离折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叹了口气。
最终只剩下花离折和梁斩。
“师父呢?”他的耳朵灵敏不减,很少人能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接近他。
“死了。”花离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