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沉默而寂静,因为不再拥堵连鸣笛声都消失了。
欢迎从小就喜欢透过家里窄窄的窗口,看黑夜里飞驰而过的车流,她经常在想,那些车中的人,要去向何方呢?
那些深夜里驶过的车灯,宛如深海中游曳的鱼群,每一辆车里都承载着各自的故事、喜悲和疲惫……
此刻,欢迎就是儿时自己张望的鱼群。
在开车回去的路上,她在内心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不再欺骗自己,只活在此时此刻。
今晚跟庭樾的对话,让她想起了她原本就顿悟的事情,若想不留遗憾地活着,那就只能活在当下。
这句话说起来很容易,但其实做到很难。
因为人很多时候只活在过去、未来。
我们对已发生之事抱有遗憾,对那些未发生之事惴惴不安,但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生活在此时此刻。
“光怪陆离,都付黄粱一梦,睡去醒来,皆是人间一游。”
就像舒华所说的,既然是命运交给我的彩蛋,那我就当尽情体验。
*
回到老宅后,欢迎发现院子里的曼珠沙华只剩下寥寥几朵。
今夜,浓云遮住皎月,连星星都消失了,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欢迎躺在床上,在心中对自己说,如果离别还没有到来,那就不要提前预设痛苦,如果离别已至,那便认真道别。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当下重要。
时,夜空中闪电迅疾一亮,骤雨而至。
她伴着窗外淅淅飒飒的雨声,渐渐入睡。
雨珠打落在曼珠沙华的花瓣上,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
欢迎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填好婚书上女方的信息,然后找曾世庭一起去民政厅登记。
可来到他的门前,里面却空无一人。
欢迎心头一紧,难道曾世庭已经离开了?
他去执行任务了?
难道自己没有赶上告别?
想到这里,她急忙去寻,刚转身就撞见了险峰。
险峰见她也是一愣,问道:“你在找蜉蝣吗?他出门去帮我打听王先生的消息了。”
欢迎点点头,面色稍安。
险峰问道:“你们是夫妻?”
闻言,欢迎莞尔一笑,脸上带着点羞赧:“就快是了,我们今天就要去登记了。”
险峰面露迟疑:“是因为我的出现,影响了你们吗?”
欢迎摇了摇头:“就算你没有出现,我们也是要今天登记的。你不要预设你没有出现,你已经出现了,所以就不要想另一种可能了。”
险峰思忖道:“我昨夜想了一下,还是我亲自去送这份文件吧,就算我被抓起来,也不会供出你们的。”
欢迎走上前,轻轻拉住了她的手:“你不要预设不好的结果,一切还未发生,不是吗?再说了,为了顺利完成任务,最好的选择就是让曾世庭去,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是不合适。”
二人说话间,曾世庭回来了。
险峰忙问:“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曾世庭道:“我打听到王先生目前还在张作霖身边。如果奉军退守沈阳,舅舅的部下会打电话告诉我的。”
欢迎问道:“那你舅舅有消息吗?”
曾世庭微一沉吟:“现在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欢迎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拿出了那张红色的婚书道:“婚书我填好了,咱们去登记吧!”
曾世庭展颜一笑:“好。”
欢迎朝险峰邀请道:“我们过两日办酒席,你也来参加吧?”
险峰愣住:“我?”
欢迎莞尔:“对啊,我们请的都是一些亲近之人,你不用担心。”
遇见险峰这么久,第一次见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多谢。那你们快去登记,别耽误了好日子的吉时。”
欢迎这才想起来,和曾世庭对视一眼:“我们都没看日子呢,不然在路上买份报纸瞧一瞧,今天是不是黄道吉日?”
*
两个人是坐黄包车去的民政厅,路上也没遇见卖报纸的报童。
此时正值春夏交接之际,柳树抽芽,百花开靥。婆娑的嫩枝缝隙里,折射出斑驳的光影。
欢迎突然在想,草木枯荣,就宛如人生一世,只是在这场梦里,她能和曾世庭走完一生吗?
可很快她止住脑中信马由缰的想法,只专注于眼前的此时此刻。
欢迎看向身边的曾世庭,好像担心他像风筝飞远似的,紧紧挽住他的手,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曾世庭仿佛感知到什么,回握的手加重了一丝力度。
*
民政厅里,两人递完了婚书,盖上了红章,就算正式登记了。
然后二人又去了之前的裁缝铺,取婚礼的旗袍和西装。
试衣间里,欢迎换好了衣服,看着旗袍上的长袖,又想到了老裁缝说的,袖子长意味着长长久久。
这时,曾世庭也从另一间更衣室出来。
两个人看见对方穿着如此正式的样子,都有些忍俊不禁。
欢迎走上前,摸了摸白色西装上那团红色的曼珠沙华,曾世庭抬手轻轻扣住她的手,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
*
换完了衣服,两个人就去隔壁的照相馆拍结婚照。
取景框里,欢迎和曾世庭并排坐着,都有些羞涩和无措。
拍照的伙计指挥道:“先生小姐,你们离得再近些。好好,哎呦,你们两位可真配呀!”
“砰”地一声,镁粉一闪,定格下二人真挚而鲜活的笑脸。
欢迎问道:“这张照片多久可以洗出来?”
“很快的。”
伙计答道:“两位可以溜达一圈,回来就差不多洗好了。”
*
欢迎和曾世庭换好衣服,想到这里距离鸭留不留咖啡厅不远,便决定去喝咖啡。
风铃响动,二人推门进来,又坐在第一次,也是当时欢迎过生日的位置。
欢迎环顾四周,问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喝咖啡的情景吗?”
曾世庭回忆了一下,自嘲一笑:“当然记得。你说,喝那杯咖啡让你感受到了幸福,我还以为你是跟我喝咖啡,所以感受到了幸福,如今想来应该是我自作多情,因为那时……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你。”
闻言,欢迎好奇地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曾世庭认真思考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点,可能是我从棺材里出来后第一眼看到你,又或者是你在灵堂上为我挺身而出,说要带我回长生棺材铺,又或者是在不夜宫门前的长街,你撞到了我的胸口……人的感情总会先于理性一步,等反应过来想细细深究的时候,反而找不到源头了。”
欢迎咯咯轻笑,握住曾世庭的手:“找不到心动的节点也无妨,虽然那时我们的心情不一样,但现在是一样的了。我此刻的幸福,是源于跟你一起。”
二人对视着,目光交织,就像雪山咖啡的雪球和咖啡,渐渐融合在一起。
*
喝完咖啡后,欢迎和曾世庭又沿着长街把之前去过的地方都逛了一遍,最后返回了照相馆。
照片已经洗好,虽是黑白照,但拍得确实不错。
欢迎拿过来一瞧,霎时顿住,恍然觉得这张照片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倏忽间,一个久远的画面冲进脑海,正是她继承老宅之前那一晚的梦。
那场冥婚仪式上,用茅草扎成的新郎假人,身下摆着被战火炸成半块的怀表,插槽里残缺不全的照片中男人的眉眼,与此刻的照片里的曾世庭是如此相似……
欢迎摇了摇头,止住混乱的思绪,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她暗示自己,不要预设痛苦,只活在当下……
时,伙计走过来,笑着问道:“先生、小姐,你们这张照片拍的真好,能不能放在我们店里的橱窗里啊?帮我们展示展示。”
曾世庭看着欢迎:“你觉得呢?”
欢迎点头:“好呀。”
*
忙了一天,两个人回到了老宅,此时棺材铺已经打烊,院子里的伙计们都已经离开了。
二人正说笑着走进来,欢迎的手中还捧着那张黑白结婚照,舍不得松开。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刺耳的电话声倏地响起。
欢迎的手霎时一松,那张照片掉在地上。
曾世庭弯腰捡起,重新递给了她。
两人对视一眼,仿佛都知道这电话意味着什么。
这时,险峰也听到了电话铃声,从楼上扶着把手走下来。
三个人的站位好似一个三角形,谁也没有去打破暂时的稳定。
直到电话响了好几声,曾世庭才快步走去接了起来:“喂?”
欢迎的心霎时怦怦狂跳,耳朵里响起一阵蜂鸣,指肚也被照片的边缘勒出一条红印。
直到曾世庭挂了电话,蜂鸣声才终于渐弱。
欢迎声音颤抖:“怎么了?”
曾世庭面色凝重:“王先生今夜就要随张作霖坐火车返回奉天。”
欢迎一时愕然,“这么快吗?对了,今天是几月几号?”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没有看过报纸,她拿起电话边的报纸查看,发现今天正是1928年6月3号……
那场爆炸就发生在明日凌晨!
欢迎的大脑一阵空白,差点没有站稳,耳边的蜂鸣声变成了时钟的滴答声,原来离别还是这样猝不及防……
*
天色渐晚,欢迎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星辰。
这里的夜晚和现实有些不同,月光皎洁,繁星闪闪,但现实世界的夜晚总是看不见什么星星,城市的光亮都来源于灯火。
欢迎蓦地想起父母和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预兆,一切都是转瞬即逝间发生的。
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一天,却成为铭刻在墓碑和心中的忌日。
就在这时,曾世庭走了下来。
欢迎故作轻松问道:“文件都带好了吗?”
曾世庭点了点头。
欢迎帮他捋平西服的领口,嘱咐道:“记得我说的,不要走上那辆列车。”
“你放心,我在站台上交给王先生。”
“好,早点回来,过两日还要办婚礼呢……”
欢迎说着,竟然控制不住流出了眼泪,曾世庭抬手帮她抹掉眼角的泪。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欢迎送他的那块怀表,说道:“我把我们的结婚照放到怀表里了,我会一直记得的。完成任务后,赶回来办婚礼。”
欢迎看见那怀表里的照片,突然在想,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刻呢?
为什么自己最爱他的这一刻,却要经历分别呢?
哪怕早一点呢?
曾世庭朝她道:“那我先走了。再见。”
他转身走了两步,欢迎突然叫住他——“曾世庭!”
她脑子里猝然浮现出庭樾那句话:“你好,再见……说不定就是你们最后留在对方记忆中的语言……”
欢迎冲上去紧紧抱住曾世庭,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这么多年的编辑生涯,欢迎编辑过很多书,书里写过许多感人至深的道别,欢迎一直在想,若是自己最后一次见曾世庭要说些什么呢?
她其实准备了很多话,可是在这一刻竟然都忘记了,仿佛成了众生里最笨嘴拙舌的那一个,最后万千情绪只化作一句:
——“谢谢你。”
欢迎抬起噙满泪水的眼眸:“曾世庭,谢谢你出现在我生命之中。”
曾世庭温润的眼睛涌满爱意:“我也是,谢谢你出现在我生命里。”
欢迎含着眼泪,开玩笑道:“你一定要回来,如果回不来,我会亲手给你做一副棺材。”
曾世庭笑了,他清凌凌的眼眸里闪烁着不熄的星火,好似想用那双笑眼拼命印刻下什么,然后缓缓转身……
欢迎一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整个人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在月光下渐渐消失不见。
*
院子里,欢迎焦灼地踱步,一分一秒都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于是,她转移注意力,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按照太爷爷札记的步骤,开始制作长生棺材。
刨子推过木板,发出簌簌的声响,木屑像雪花一样散落一地。
也不知做了多久,欢迎肩膀酸痛,棺材也渐渐成型。
突然,毫无征兆的,远方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一朵红色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在黑夜中炸开一朵灿烂盛开的曼珠沙华,爆炸的残骸如流星般四散坠落。
欢迎手中的挫木刀刹时定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中被高高地抛起,然后重重地落下,最后灰飞烟灭。
片刻后,巨响戛然,万籁俱寂。
欢迎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
就在这时,突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头。
欢迎回过头,竟然看见了官真,可她的表情里却无任何情绪的波动。
官真仿佛像旁观者般问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欢迎淡声回答:“如果我是他,也会跟他做出一样的选择。”
“你会后悔吗?”
“我想只活在此时此刻,不去做任何的假设。如果我后悔,就是活在过去,后悔自己那一刻为什么不做另外一种选择,所以我不后悔,我也不想再欺骗自己,我只想活在当下……”
欢迎低下头,继续用挫木刀打磨木板。
忽然“唰”的一声,刀锋划破了她的手指,鲜血倏地流了出来,渗进了棺材的木板之中,染红了木材。
直到这一刻,欢迎才终于恢复了知觉,感受到了疼痛。
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然后生生撕裂,一股滚烫的热流涌向了眼眶,泪水夺眶而出,簌簌流淌。
官真走过来,抱住了欢迎。
欢迎在官真的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痛不欲生,放声大哭。
屋内的煤油灯偶尔闪烁,欲灭不灭,照亮这方狭窄天地,其实除了欢迎自己,一个人都没有。
窗外的月亮冷冷地、淡淡地俯视着欢迎,静静地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