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再次睁眼的时候,又回到了民国十六年。
她正站在长生棺材铺的大门前打盹,就在她不知所措时,曾世庭从门外快步走来道:“舅舅的车快到了,他把官长生接来了。”
下一秒,欢迎差点没站稳,倏地拉住曾世庭的手臂——“你说什么?”
曾世庭问道:“你怎么了?”
欢迎深吸了一口气。音色微哑:“我、我有些紧张。”
见状,曾世庭抬手拍了拍欢迎的手背:“你不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刻,想找到官长生吗?”
欢迎沉浸在紧张的情绪里,完全没有注意到曾世庭说这句话时,语气中隐藏的失落。
*
时,一辆汽车停在门外。
紧接着,一阵木棍铿锵的触地声传来。
梁茂辰拄着拐杖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兵。
可他身形魁梧,把那小兵挡了个结结实实。
欢迎左右张望,只隐约瞧见一张清瘦的面孔。
直到梁茂辰带着那小兵走近,把他往欢迎面前一推,扯着大嗓门道:“官掌柜,这是随我们军队一起南下的小兵,他就叫官长生,年纪也对得上,早年间跟亲人走散了。你瞧瞧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欢迎凝望着面前小兵的面孔,但欢迎长得像母亲,单凭这张脸确实找不出什么遗传学的相似之处。
于是欢迎开口问道:“你叫官长生?”
那小兵眨巴着眼睛,没有回应。
欢迎又问了一句:“你是叫官长生吗?”
梁茂辰走过来道:“官掌柜,你大点声!”
说罢,他抬手把那小兵的军帽摘掉,欢迎这才发现他只有一只耳朵。
“官长生在战场上被炸掉一只耳朵,你要是跟他说话,得大点声。他现在不能打仗了,在村子里种地呢。”
闻言,欢迎的目光紧盯着那小兵的仅存的耳朵,那耳朵边缘纤弱,在阳光的照射下,几乎半透明,而另外一边是肉粉色的疤痕。
刹那间,欢迎的耳朵里响起一阵微弱的蜂鸣声,仿佛整个人坠入深海,冰冷的海水灌入五脏六腑,抵达四肢百骸,让她周身失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因为心中燃起的希望,又像泡沫般碎掉了。
欢迎虽未见过年轻时的太爷爷,但看过太爷爷的遗像,照片上的人有两只耳朵,所以这个人虽然叫官长生,可他肯定不是自己的太爷爷。
欢迎沉默半晌,还是向梁茂辰道谢,并留下的这个小兵。
她目送着梁茂辰的车走远,然后整个人才终于支撑不住,虚脱无力地坐在台阶上。
曾世庭见状,立刻走过来问:“你怎么了?”
欢迎脱力般重重叹了口气:“那个叫官长生的小兵,并不是我要找的人。”
曾世庭闻言,眉峰紧压:“那你方才怎么不跟舅舅说,还把他留了下来?”
欢迎回头,望着院子里的那个小兵道:“他跟亲人走散了,又聋了一只耳朵,看着怪可怜的,反正长生店也不缺他一口饭吃。只是……”
她说着面露担忧,“他有一只耳朵听不见,棺材铺的活儿都要用工具,他可能做不了。”
曾世庭心中蓦地一软,这就是官真。
无论对方是谁,是不是官长生,她都会想尽办法施以援手。
于是,他建议道:“不然让他去我的纺织厂,清洗原料这些活重复又不危险,他应该能做。”
欢迎挤出一丝笑容:“多谢你了。”
曾世庭看出欢迎的难过和失落,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头,试图安慰:“不然我跟舅舅说,让他再帮你找找,而且报社和警察署那边说不定还会有消息。”
欢迎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望着天空喃喃低语:“我现在都在怀疑,这个世界里到底有没有官长生这个人。”
然后,她在心中默默咽下后半句,或许这终究是我一个人的异想天开吧……
这时,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欢迎扭过头,发现来人正是捡大。
她立即起身问:“捡大你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只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官老板,我奶奶快不行了……”
*
原来捡大的奶奶已经病入膏肓,欢迎即便请了大夫来,也是无力回天。
屋子里,奶奶躺在草席子上,整个人骨瘦如柴,她艰难地呼吸着,身体宛如巨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动了干瘦的身体发生颤动。
她艰难地招了招手,欢迎走过去,奶奶一把握住。
她用仅存的力气道:“官掌柜,我知你心肠好,求你给捡大一口饭吃,让他学一门手艺。”
虽然欢迎并不认识捡大的奶奶,但此情此景还是让她回忆起自己失去亲人时的感受,她紧紧握住奶奶的手:“您放心,我会帮您照顾好捡大的。”
话音刚落,捡大的奶奶就安详离去。
欢迎把捡大带回了长生棺材铺,亲自挑选了一口棺材,花钱帮捡大的奶奶入殓安葬。
*
曾世庭刚把那个叫官长生的小兵安排进纺织厂,回来后发现欢迎又带回了捡大。他有些无法理解,长生店怎么变成收容所了。
可他却忘了,当时他也是被官掌柜“收容”回来的。
自从曾世庭明确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官真,对于所有抢占她注意力的人,曾世庭都会有些莫名的敌意。
他找了个时机,把欢迎拉出来问道:“你怎么又把捡大带回来了?”
欢迎解释:“捡大的奶奶去世前把他托付给我了。”
曾世庭看了看哭成泪人的捡大,“不如让他也去纺织厂工作?”
欢迎想了想,问道:“捡大,你是想留在长生店里学手艺,还是想去曾老板的纺织厂打工呢?”
捡大抹着泪,左右来回看看二人,最后往欢迎身边迈了一步:“我想跟着官掌柜。”
“捡大,这可是你自己选的,棺材店的活又苦又累,你以后可不能反悔。”
捡大点头,“我不怕吃苦。”
欢迎笑着摸了摸捡大的头,曾世庭看在眼里,心中有些说不清的酸意和道不明的嫉妒。
虽然决定了捡大的去留,但他还得回家为他奶奶守孝三日,所以丧期过后,捡大再来长生店正式拜师学艺。
*
欢迎和曾世庭送走捡大后,正巧看见管家桂香姨买东西回来。
欢迎瞧她愁眉不展,问道:“桂香姨,您去哪儿了?”
桂香姨叹了口气:“官小姐,我出去买火柴,结果今日又卖没了。一会做饭点火,都不知道怎么办呢。”
闻言,曾世庭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火柴递给她:“您先用我的吧。”
桂香姨接过,忙道:“多谢曾老板,如今这奉天城的火柴可太紧俏了。我今天特意大清早出门,结果排了一天还是没有货!哎,那我先去做饭了。”
欢迎不禁奇怪:“这火柴乃是生活必用之物,怎么会买不到呢?”
曾世庭解释道:“因为奉天城里只有一家火柴厂,是日本人开的东亚磷寸会社,他们垄断后一家独大,所以卖多少,怎么卖,都由日本人说了算。”
欢迎气得眉头拧在一起:“怎么中国人点炉子做饭,还要看日本人的心情!”
“所以,我们需要有自己的火柴厂。”
欢迎注意到,曾世庭说这句话时眼中闪过一丝夺人心魄的神采,那光芒有些令人着迷。
同时,她也听出曾世庭语气中隐藏的意味,扭头问道:“听曾老板的意思,你是想开火柴厂?”
曾世庭唇角一勾:“就像你说的,火柴虽小,但却是人人必用之物。更重要的是,不能让日本人垄断我们奉天的火柴市场。”
“那你开的火柴厂叫什么?”
“还没想好。”
欢迎提议:“叫麒麟火柴怎么样?”
曾世庭有些意外,眉眼舒展:“你支持我开火柴厂?”
“当然了,我不仅支持你,我还要入股呢。”
“只是如今开设火柴厂也多有难处……”
欢迎微一思忖,开火柴厂必然需要原料木材,可如今奉天城里的木柴都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那就是曾世庭的死对头——他的弟弟曾世阆。
想到此处,欢迎问道:“若开火柴厂,是不是绕不开你弟弟曾世阆?”
“没错,这正是我犯愁的地方。”
二人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曾世庭分析道:“世阆跟日本人走得近,不管于公于私,想必他也不会把木材低价卖给我。但若要跟日本人在火柴市场上分庭抗礼,就只能打价格战。可价格上,若世阆不愿帮忙,恐怕很难跟日本人抢占市场。”
欢迎撑着下巴,问道:“你觉得你弟弟最想要的是什么?”
曾世庭想了想:“他最想要的应该是……我永远都不回曾家吧。”
“既然如此,你们的利益并不冲突,是可以合作的呀。”
欢迎分条缕析道:“你想啊,如果你把火柴厂做起来,那么你自然就永远都不必回到曾家和他抢夺家业。况且如今奉天商会都主张支持国货,你弟弟羽翼渐丰,又有万雄起的前车之鉴,他当然也想摆脱日本人的控制。毕竟跟日本人混是没有好下场的。”
“可是世阆对我,终究是心怀芥蒂……”
见曾世庭还有犹豫,欢迎便道:“你别担心,凡事都有的聊,你不聊怎么知道你弟弟是怎么想的?这样,我来帮你组个局,你们兄弟二人开诚布公的好好谈一谈,把你们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都解开,怎么样?”
“多谢官掌柜了。”
“你别急着谢我,我帮你组局,当然也是有利可图的。”
曾世庭擎笑问道:“你要什么?”
欢迎眉梢一挑:“我要你多给我一些火柴厂的股份。”
“那是自然,你出钱出力当然要给你。”
“不,我不是给我要的,而是要给帮你组局之人!”
欢迎说罢,狡黠一笑。
*
不夜宫,花行乐的化妆间。
正巧花行乐刚结束演出,欢迎将创立火柴厂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花行乐的脸上还残留着演出的浓妆,离近处看,更觉她美得惊心动魄。
只见她轻摇竹骨扇,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显得格外妖娆:“官掌柜,你可真是高看我了,世阆跟他哥哥芥蒂颇深,恐怕不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怎么会呢?”
欢迎直言:“曾世阆都可以为了你杀人,怎么不能为了你跟曾世庭合作呢?”
花行乐将扇子掩在嘴角,眼波流转:“这件事,只怕我说不上什么话。”
“你若说不上话,那奉天城里就没人能在曾世阆面前说得上话了。”
欢迎继续游说:“花小姐,如果你愿意帮我们,我们会给你火柴厂的股份,还可以让你成为火柴的代言人。”
“代言人?”
“对呀,到时候奉天的火柴盒上不再是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而是印着你花行乐的脸。这多好啊。而且你之前不也说了,你不愿意陪笑卖唱,这股份可是实打实攥在你手里的钱。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再做不夜宫的头牌,便可以不必委身于人,用这股份自由自在的活着。怎么样,这笔买卖不亏吧?”
欢迎的最后一句话,倒是打动了花行乐。
她眉眼低垂,思虑片刻后莞尔道:“好,我尽力一试。不过,成不成嘛……”
欢迎朗声道:“花小姐出马,必然马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