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曾世庭握着那本《拜伦诗集》,脑中回荡着陈老师的话。
——这也并不影响你喜欢她,不是吗?
自己可以去喜欢官真吗?
就在快到长生店门前时,想得过于投入的曾世庭没注意到里面有人走出来,来人直接一头撞在她怀里。
曾世庭低头一瞧,发现是官真,霎时心像踏空了一步,怦然一跳。
——这是喜欢吗?
欢迎揉了揉脑袋:“曾世庭,你回来的正好,快跟我一起去吧。”
曾世庭眨巴着眼睫问:“去哪儿?”
“你不是说今日下午,警察署要派人去捣毁蟒仙堂吗,我要亲眼去见证!”
*
当欢迎和曾世庭赶到蟒仙堂时,发现已经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
原来,警察署的巡警围着神树,想要放火烧毁,可神树下站着一群前来求药的信徒,并不让警察署的人靠近,两方人正僵持不下。
欢迎隔着层层人海,眼看警察署的人就要退缩,可若是此时退缩放弃,恐怕日后更难破除蟒仙堂,就会有更多人因吃假药而耽误治疗,绝不能让警察署的人离开。
想到此处,欢迎不顾曾世庭的阻拦,冲过层层人群,直接挤到神树边。
她也顾不上自己身穿旗袍,直接踩着树枝蹦上了神树前的神龛。
欢迎一上去,无数信徒便朝她大喊大叫——
“竟然胆敢对神树不敬,对蟒仙大人不敬!”
“下去!滚下去!”
欢迎大声喊道:“乡亲们,你们面前的这棵树,这座蟒仙堂,全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神药!”
她说着夺过身边一人手中的铜碗,掀开里面的红布,展示道:“你们所谓的神药,不过都是这些香灰、树油、风吹起来的尘土罢了。这蟒仙堂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根本就是一个大骗局!”
“我不信。”
人群中有人大喊:“我就是吃了蟒仙堂的药,治好了四十多年的头痛。”
“就是,我家媳妇吃了蟒仙堂的药,果然肚子大了。”
“蟒仙大人法力无边,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说烧毁就烧毁的!”
……
欢迎内心哽住,但还是耐着性子跟大家讲道理。
“乡亲们,你们所谓的治好,不过都是一些心理作用。”
她朝着方才说话的人道:“你说你儿媳妇肚子大了,那我提醒你最好找个大夫瞧瞧,我家隔壁的王婶子就是吃了蟒仙堂的香灰树油,导致肠胃不适,误以为自己怀孕,结果害得她喝药自杀。”
那人一时哽住。
欢迎朝众人道:“你们应该清楚,我就是长生棺材铺的掌柜,我做的就是死人的生意。奉天城里有多少人死于这蟒仙堂的假药,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你们为什么不肯相信我说的话,却偏偏要相信一个你们从未见过的蟒仙,一棵根本无法开口说话的神树!真正能够治病的只有大夫,如果你们缺钱治病,可以来长生棺材铺找我,我官真给你们花钱治病!”
“你骗人,我们与你非亲非故,你会这么好心给我们治病?”
“大夫才是大骗子!”
“你诋毁蟒仙大人,当心被雷劈死!”
质疑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任凭欢迎大声疾呼,众人却不想再听。
就在这时,人群里不知是谁拿起了石头,直接扔向了欢迎!
欢迎躲闪不及,那石头结结实实砸在她的额角,流出了一行鲜血。
曾世庭立马也站上去,挡在欢迎的身前,为她挡住砸来的臭鸡蛋、菜叶子,还有无数碎石。他从衣服口袋里顺手拿出那本诗集,抬手将所有靠近二人的东西全部打飞。
见事已至此,欢迎忍无可忍,她推开了曾世庭,直接朝着众人说道:“你们若真的相信有蟒仙,那我们大可证实,现在你们就手持铜碗,在神树下祷告,看蟒仙到底会不会显灵赐药!”
众信徒相互看看,谁也不敢做那个来证实的人。
*
就在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了一个人,正是那假蟒仙。
他一身白衣,手腕上还绑着叮铃咣啷的铁链。
众人看到他皆是一愣,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蟒仙居然有双腿,他们一直以为坐在蟒仙堂里的蟒仙下身是一条蛇尾。
假蟒仙一步一步走过来,他想站在神龛上,却无力爬上去。
欢迎朝他伸出手,那蟒仙握着她的手费力地站在了神龛之上。
众人看见蟒仙,无不朝拜,大喊:“蟒仙大人,法力无边。”
只听假蟒仙开口:“你们不要低头,全都抬起头,看着我。”
紧接着,他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摘掉了那白色的眼罩,露出那双如蛇一般的瞳孔。
他淡淡说道:“我不是什么蟒仙,我只是一个长着异瞳的普通人罢了,我更不会看病。她说的没错,你们从蟒仙堂求的药,不过都是香灰树油、烟尘粉末,你们以为治好了,不过都是自欺欺人,人云亦云。我现在证明了这蟒仙堂是假的,你们相信了吗?”
围观的信徒无不茫然。
片刻的沉默后,有人高喊:“你是假的,你根本就不是蟒仙大人!”
那假蟒仙释然一笑:“我确实不是,因为蟒仙根本就不存在。”
他说罢,从旁边巡警的手里拿过火把,递给了曾世庭。
曾世庭接过,又递给了欢迎。
欢迎拿着火把,点燃了神树上垂挂的彩绳布条,那上面用金粉赫然写着——“蟒仙大人,法力无边。”
这八个烫金大字渐渐被火光烧成灰烬,欢迎站在树前回望着,绳结如引线一般倏地被点燃,整棵神树顷刻间化作火树。
身后,曾世庭的双眸里倒映着焰焰火光中的欢迎。
此时此刻,曾世庭的心中仿佛正在发生一次地壳运动,令他不得不深吸、呼气,用一次次的深呼吸减缓身体里血液流速加快的失衡。
虽然他的内心和身体发生着天翻地覆的震动,而世界本身并不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它仅仅在曾世庭的眼中开始倾斜,而倾斜的原点正是欢迎。
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晰的认识到——自己喜欢面前的这个女人。
毫不怀疑,这简直是一定的。
*
随着神树被焚,蟒仙堂被警察署捣毁,假蟒仙和一众弟子也被带走。
临走前,欢迎走过去问那假蟒仙:“刚刚你为什么要出来帮我?”
假蟒仙想了想:“你之前不是说了,难道非要石头砸在自己的身上才叫疼?那石头把你砸出了血,奇怪,我也觉得好像把我砸出了血似的……”
欢迎抿唇轻笑:“这叫感同身受。”
假蟒仙叹了口气:“又或许是因为你给过我一颗糖,其实我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要帮你……”
欢迎道:“总之,你好好赎罪抵过,等你从警察署出来,我帮你找一份工作,这是我答应你的,必定说到做到。”
那假蟒仙朝她微一颔首,便跟着警察署的人走了。
*
这边厢,欢迎和曾世庭回到长生棺材铺时,已经天色渐晚。
清夜无尘,如银的月光洒在老宅。
院子里,曾世庭找出药箱给欢迎清理伤口,被石头砸的伤口挺深,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他一边擦药一边忍不住道:“你当时也太冲动了,明明有警察署的人在,你怎么还冲到前面去?也不懂得保护好自己,好歹手里拿什么东西挡一下啊。”
欢迎瘪瘪嘴:“当时那个情形哪里能想那么多啊,我就是不希望有人因为吃了蟒仙堂的假药耽误治疗,失去家人……”
曾世庭没再说话,因为他知道官真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
包扎完后,欢迎看了看镜子,笑道:“曾世庭,你之前还说我给你的手包扎得奇怪,我看你这包扎技术也不怎么样嘛。你把我的头包得跟棒槌似的,好丑啊……”
欢迎说罢,才瞧见曾世庭的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估计是被尖锐的石子儿划伤的。
她指着那处问:“你的脸上怎么也挂了彩?”
曾世庭抬手摸了下,刚才他一门心思都在欢迎的伤口上,根本没察觉到疼,便说道:“我没事儿。”
“这怎么能没事儿呢?”欢迎把他按在石凳上,要给他擦药,“你受伤的可是脸,小心留疤,可别破相了!”
欢迎一手抬着曾世庭的下巴,一手涂抹着药膏,轻轻擦在创口,柔软的指尖接触到粗粝的胡茬,她手指倏地一顿。
仿佛这一刻,她才明确意识到曾世庭是异性,平日里他过于温柔体贴,总会令欢迎忘记很多界限……
欢迎目光一凝,那道淡淡的血痕,令这张平素里如汉白玉雕刻的俊美面孔凭空多了些破碎感,还有一股无可名状的欲。
半晌,欢迎指腹悬空,最后收回了手,转身背对着他,支支吾吾:“你、你自己再擦擦药吧。”
曾世庭对欢迎心中的扭捏并不知情,他乖乖照做,抬手将下巴上的药涂匀,然后把纱布和药品放回药箱,又从口袋里拿出那本伤痕累累的诗集,用手帕擦拭上面还残留的鸡蛋皮。
欢迎转身,瞥见这本书,回想起曾世庭就是用这本书帮自己抵挡了不少攻击。
她凑近一瞧:“原来是拜伦的诗集啊。”
曾世庭很意外:“你知道拜伦?”
欢迎轻嗯了声,然后翻开书,碰巧读到那句:“She walks in beauty, like the night of cloudless climes and starry skies; And all that's best of dark and bright meet in her aspect and her eyes……”
曾世庭更震惊了,因为她不但认得英文,还刚好读到自己最喜欢的那句。
“你会读英文?”
“当然了。”
欢迎心想,自己好歹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上过大学,过了四六级,这点英语简直不在话下。
她笑了笑,眼神闪过一丝顽皮:“那我考考你,你知道这几句怎么翻译吗?”
曾世庭想了想,字斟句酌:“她走在美的光影里,好像无云的夜空,繁星闪烁;明与暗最美的形相,凝聚于她的容颜和眼波。”
欢迎赞赏地点点头:“意思是没错,不过这翻译诗歌讲究的是信、达、雅。不拘泥于原文,但要有咱们语言中的韵味……”
曾世庭带着些期待问:“那你觉得如何翻译最贴切呢?”
欢迎撑着下巴,思忖片刻,虽说自己也读过不少拜伦诗歌的翻译版本,其中查良铮的版本最有名,但她更喜欢一首歌中翻译的版本。
于是,她一边踱着步,一边朗声念道:“她走进光华的夜色里,春风惹人无处是闲笔。”
此刻,虫鸣好似和谐的伴奏,如水的月光滴落人间,欢迎正如诗中所言,走在静谧清辉的月色之中。
“光影里谁与我共徘徊,望眼相看,似是故人来……”
欢迎说到最后一句时,转过身朝曾世庭回眸一笑。
那一刻,曾世庭又觉得眼前的世界以她为原点,开始渐渐倾斜。
自己空空荡荡的身体仿佛被眼前的女人紧紧牵引住,就像万有引力一般,他的世界开始颠覆震颤。
这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句话:“官真,你真漂亮。”
就像闸口的洪水早已汹涌澎湃,但为了不波及众生,只能让它从一个安全的小口轻轻缓缓地流淌而出。
闻言,欢迎却扑哧一笑:“曾世庭,你疯了吧?你若平时说我漂亮,我倒是还会欣然接受。不过——”
她摸了摸被层层纱布包扎的脑袋,嘟着嘴:“我今天这么狼狈,满脸血了呼啦的,你居然还说我漂亮。”
曾世庭点头,无比认真道:“我说的漂亮不是指你的脸,更不是指任何外在。官真,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
那一瞬间,欢迎突然觉得自己不明白了,甚至还有点不好意思。
但究竟是曾世庭的话让她不好意思,还是曾世庭话中的情绪让她更难为情呢?
欢迎抬眸,撞上曾世庭炙热而汹涌的目光,那眼神令她无力招架,只交汇片刻,就立即弹开。
她一抬头,一朵云正咬住月亮一角。
她一垂眸,一个人的话语轻啄了心头一口。
仿佛像有预兆似的,欢迎感知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几乎是同时,她的眼前出现了簌簌落下的红色花瓣。
——太好了!
欢迎心想,不然下一秒曾世庭就要看见自己那比曼珠沙华还要绯红的脸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