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悠悠睁眼,目光涣散地环顾一圈,周围的一切都在告诉她,此刻是民国十六年。
“太好了!原来不睡竹编躺椅也可以做梦。”
确认完这个事实后,欢迎从衣柜里扯了一件荷花粉的压褶旗袍换上,配的是扇上生花珍珠压襟。
她噔噔噔跑下楼,边跑着边喊着曾世庭的名字,跑到楼梯拐角的时候蓦地撞到一个人怀里,她抬头一瞧,正是曾世庭。
那一瞬间,欢迎发现曾世庭好似比往日里好像多了些笑模样,就连眼底都闪烁着异乎寻常的光亮。
但她没有想太多,因为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找人的事情,已经无暇顾及梦里人的情绪变化。
——“曾世庭,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
曾世庭漾起一丝微笑,“正巧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
但曾世庭看她满脸焦急的模样,便转言道:“你先说。”
欢迎认真道:“我想让你帮忙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
“他的名字叫官长生,性别男,今年算起来的话应该十七岁。”
曾世庭从听见“男”这个字时,他方才勾起的嘴角就慢慢抿成了一条线,蹙眉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太——”
欢迎戛然而止,心想现在官长生才十七岁,总不能说他是我太爷爷吧。
“嗯……”
欢迎斟酌道:“我们家跟他祖上有点关系,算是很远的远房亲戚,总之,这个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一定要找到他!”
不知是不是欢迎的错觉,当她说完“非常重要”四个字的时候,肉眼可见曾世庭眼底的光好像熄灭了。
他抿着嘴唇兀自重复着:“非常重要……”
“对,你知道如今怎么找人最快吗?”
曾世庭思忖:“奉天这么大,找一个人堪比大海捞针,不过或许可以登报试试。”
欢迎恍然:“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呢,那我们快去报社吧!”
她说罢便要拽着曾世庭往外走,身后传来管家桂香阿姨的喊声——
“官小姐,你们还没吃早饭。”
“不吃了!有急事!”
*
二人一路来到报社,说明来由之后,负责接待的报社记者便拿给他们一张报纸,其中一页全部都是寻人的信息。
“官小姐,寻人信息一般都登在这儿,你要是确定要登报寻人,我就给你们登记一下。”
欢迎看着密密麻麻的豆腐块信息,问道:“那找到的人多吗?”
记者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这几年时局动乱,今天他打他,明天他打他,打来打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欢迎心中一沉,民国十六年正是中国的至暗时刻,万方多难,军阀混战。东三省的情况更复杂,强邻环伺,外敌压迫,日本、沙俄虎视眈眈……
也不知道十七岁的太爷爷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她看了一下报纸,寻人若写得太小,估计也很难注意到。
欢迎放下报纸,问道:“我可以买一整个版面寻人吗?”
此言一出,旁边的曾世庭微微侧目。
接待的记者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以是可以,不过一个版面的话就是比较贵……”
“我不差钱!”
欢迎一脸霸气:“无论花多少钱,我都要找这个人。”
闻言,身边的曾世庭神色暗淡,眉宇间扫过一抹淡淡的失落。他默默的想,看来官真这个人不仅仅是愿意给自己花钱,或许她就是这般豪爽……
另一边,帮忙登记信息的记者突然问道:“官小姐,你有这位官长生的照片吗?如果有照片的话会更容易找到。”
欢迎心中暗忖,家里只有太爷爷七十多岁时的照片,好像还是遗照……自己也不知道他十七岁时什么样子。
她摇了摇头——“没有。不过他长得很清秀,应该是个美男子。”
曾世庭在听见“美男子”三个字后,下意识瞥了眼门口的镜子,仿佛在确认对比什么。
记者道:“没有照片也没关系,不过您还得留下个联系电话。”
欢迎这才想起长生棺材铺好像还没有安装电话,便道:“我会尽快安装电话的,那这段时间如果有什么寻人线索的话,就请先联系报社。”
*
两个人从报社出来之后,欢迎还是愁眉不展。
她又朝曾世庭问道:“除了登报,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找人吗?”
曾世庭微一沉吟:“也可以去警察署。”
“不过,警察署会帮我寻人吗?”
曾世庭看着官真拧在一起的眉头,虽然自己心里有些不开心,但还是不愿见到她失落的模样。
“这个你倒不用担心。我可以让我舅舅帮忙,他应该认识警察署的人。”
欢迎眼神一亮,激动道:“对哦,我差点忘了,你还有这层关系呢。那我们快走吧,现在就去警察署!”
曾世庭发现官真的情绪起伏已经与寻人这件事,紧紧绑定在了一起。
她的一喜一悲,一嗔一笑,皆与自己无关,只与官长生这个人有关。
想到这里,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
警察署大厅,曾世庭打了几个电话之后,一个大腹便便的户籍科的警员小跑了出来。
他见到曾世庭后,堆满笑容问道:“你是梁少将的外甥吧,还真是一表人才啊。”
欢迎心想,果然找曾世庭帮自己寻人是正确的选择。
两人说明来由后,那警员爽快答应,说查到后就联系他们。
又是要等……欢迎瞬间神情失落。
曾世庭看在眼中,便说道:“不如您先去查阅,不管有没有结果,我们都在外面等您。”
“好,那我先去调阅档案,你们两位稍等。”
警员走后,二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欢迎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穿着高跟鞋跑了一上午,腿有点发酸了,小腿更是跟灌了铅似的。
曾世庭把她扶到椅子边,“你坐着等吧。”
欢迎揉了揉自己的腿,抬眸问道:“对了,今天早上你是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我来着?”
曾世庭点了点头,眼神中难掩喜悦:“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纺织厂承接奉军军服订单的事儿办成了。”
欢迎没多想,朝他道:“好,那回去我就把钱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欢迎的目光已经离开了曾世庭,转而看向了户籍科里面忙碌的警员。
曾世庭嘴唇紧阖,没再说话了。
刚刚那一刻,曾世庭就像一个期待被别人夸奖的孩子一样,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在意的事情,对方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明明昨晚,她还对这件事兴致盎然——
“好,我支持你。”
“你官掌柜我,有钱!”
“那你赚了钱,可要给我利息哦!”
可现在,她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如今她的心思全在官长生这个人的身上。
曾世庭微微别过了头,兀自琢磨,也许前几日是自己想多了。官真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风风火火,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就在这时,户籍科的警员拿着档案走出来了。
欢迎不顾着自己的脚痛,快步迎了上去,“怎么样,找到了吗?”
“找到了。好在咱奉天城里叫官长生的人没那么多,我在档案上一共查到有三位,一个是前年刚出生的,一个年初就去世了,还有一个嘛,年纪比你说的要大几岁。”
欢迎心下念转,乱世之时,太爷爷登记错出生时间,或者自己记错,也不无可能。
“没关系,那你可以告诉我他住在哪吗?”
*
两人离开警察署,欢迎便要按照警员给的地址去找。
曾世庭拉住她,目光看向她的脚:“你要不先休息一下,你的脚都已经磨红了。”
“没关系,找人要紧。”
欢迎一瘸一拐地快步走远,曾世庭看着她快要磨出血的脚后跟,心里不是滋味。
*
二人照着地址来到一户人家门前,只见大门破败,墙皮斑驳,窗户也漏了好多窟窿。
曾世庭正要敲门,欢迎却就一把拦住他。
“等等——”
“怎么了?”
“我还没准备好,有点紧张。”
一时间,欢迎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跳,血液不断上涌,毕竟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见到自己太爷爷。
如果真的是他,那自己岂不是拥有了扭转一切的能力?
她缓了好久,才终于稳定心神,敲了敲门。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请问,这是官长生的家吗?”欢迎的声音忍不住颤抖。
脚步声逼近,那女人打开了院门,抬眼狐疑地打量着二人,“你们是谁?”
那女人说话带着点外地口音。
欢迎连忙道:“我是官长生的远房亲戚。”
却见那女人叉着腰道:“俺怎么不认识你啊?俺就是关嫦婶。”
欢迎满头雾水:“你是官长生?可他应该是个男人才对啊……”
“什么男人女人的,俺就叫关嫦婶。”
曾世庭确认问道:“请问,你的名字是升官的官,长生不老的长生吗?”
“不是啊,俺叫关嫦,关门的关,嫦娥的嫦。街坊邻居都叫俺婶子,时间长了就叫关嫦婶了。”
一字一句都像一盆冷水浇在欢迎头顶。
她惘然道:“对不起,可能是我们找错人了,恐怕是户籍科登记错名字了。”
那女人一拍脑门说道:“俺想起来了,前几年是有几个戴帽子的生瓜蛋子来俺们这儿挨家挨户敲门,问叫啥名字。俺当时正喂猪呢,没空搭理。这生瓜蛋子干活儿就是不靠谱!”
闻言,欢迎难掩失落,巨大的期待竟变成了一场乌龙闹剧。
两个人连连抱歉,离开了这里。
*
欢迎失神落魄地走在路上,倏地,脚上传来一阵刺痛,顿时膝盖发软,险些跌倒之际,一双手稳稳托着了她。
曾世庭忙问:“你怎么了?”
“我的脚突然好痛,可能是高跟鞋穿久了。”
欢迎本想推开他自己走,但来自对方手臂的力量却毫不动摇,曾世庭扶着她来到路边,靠在一个木箱上。
有了支撑后,欢迎也顾不上什么穿旗袍,什么淑女仪态了,直接弯腰把鞋子脱了,赫然发现后脚跟早已一片血肉模糊。
欢迎疼的没忍住“嘶”了一声,“穿高跟鞋真是女性十大酷刑之首!”
曾世庭见状,单膝半蹲,从西装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帕,“我帮你处理一下。”
他垫着手帕托起欢迎的脚,让她把脚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将手帕折叠包裹在脚后跟的位置。
欢迎垂眸看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曾世庭的手轻轻握着自己的脚踝,虽然有手帕阻隔着,但还是火辣辣的。
可能是疼得吧……
曾世庭没注意到这道自上而下的视线,他帮她穿上鞋子,抬眸道:“你再试试,还磨脚吗?”
欢迎一脸苦笑:“不疼了,估计都已经疼麻了。”
“你穿着高跟鞋跑了一天,肯定会不舒服。”
“我光顾着找人了,都没注意到脚疼不疼……”
曾世庭故作随意地问道:“这个官长生对你很重要吗?”
“嗯。”
欢迎忽然敛容:“他是我来这里的全部目的和意义。”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连曾世庭都微微怔住。
“那……如果你找到他了呢?你想做什么?”
欢迎的表情无比认真:“我要跟他做一件,将会改变我一生的事情。”
闻言,曾世庭漆黑的眼眸,连同他整个人一起,一动也不动。
他在心中默默思忖,原来官长生是官真的爱人,她为了所爱之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与之共度一生。
想到这里,曾世庭心口的酸意浇灭了他眼中最后一点侥幸的光芒。
*
这时,铅灰色的天空聚来一片乌云。
欢迎跺了跺脚,直起身道:“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曾世庭点头,向她伸出一只胳膊:“你扶着我,慢慢走。”
欢迎嗯了一声,抬手搭在曾世庭的臂弯,相触之时,她感觉曾世庭的肩膀肌肉突然有些不自然的紧绷了。
二人在这条路上走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有黄包车经过。
欢迎心想,这年代要是有打车软件就好了……
她边走边张望,路过了一栋宅院之时,不禁微微侧目。
只见这宅院是个大四合院,垂花仪门,雕梁画柱,好不精致。
欢迎问道:“这房子可真气派,你知道这家主人是谁?”
曾世庭有些奇怪,“你不知道吗?”
欢迎摇了摇头。
“这是奉天商界首屈一指的人物,木材商万雄起,万老板的家。按理来说你应该认识才对啊,因为你们长生棺材铺的木材也是向万雄起订购的。”
欢迎恍然大悟,想起来太爷爷在札记中写道过,就是因为万老板这个唯利是图的奸商,搞得奉天木材市场乌烟瘴气,价格连连飙升。
她冷冷道:“他卖的木材可不便宜,原来赚的钱都用来置办豪宅了。”
不过欢迎紧接着又想到,太爷爷记录过,曾卖给万老板家一口长生寿材。
欢迎侧目打量着这栋宅子,莫不是,这里要死人了?
正巧,一辆黄包车突然路过。
曾世庭连忙叫住,两个人坐上了黄包车,渐渐远去……
*
而这栋宅子里,却骤然响起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这声音空灵哀戚,时近时远,时有时无,更显得诡谲可怖。
高墙内,一间隐蔽幽深的耳房门前。
家仆端着东西匆匆路过,忽而站定,总觉得从里面传来若有似无的哭声。
身后,另一个家仆拍了他一下:“新来的,离这间房远点,小心让这屋里的女鬼把你缠上。”
那新来的家仆吓得小脸煞白,“哎呦你不早说,真晦气,赶紧走!”
突然,一道雪亮刺目的闪电劈过,窗户里仿佛映射出一个吊死的女人……
*
另一边,欢迎和曾世庭在下雨之前,终于赶了回来。
欢迎站在三楼露台,望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心中默默思忖,太爷爷,你在哪里?你过得好吗?
一楼屋檐下,曾世庭抬头望着楼上的官真。
好像从今天开始,他们之间莫名横亘起了一道高墙,而这高墙,他难以翻越。
想到此处,曾世庭眼眸微阖,当再次睁开时,似乎决定在心里斩断某种情愫。
他手里拿着做棺材用的工具,将棉布一点一点的缠在这些工具的把手上,就好像缠住了自己的心,让它不要乱动,不要随便狂跳,不要陷入的不受控制的泥沼……
*
三楼露台上,欢迎对此毫无察觉。
此刻,她的心中只有寻找太爷爷官长生这一件事情。
就在这时,从屋檐上流下的雨丝变成了一根根针,落在地上的瞬间竟然发出了“叮叮叮——”的声音。
欢迎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的手机提示音。
霎时之间,潇潇疏疏的细雨变成了纷纷扬扬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