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流景失神片刻,望向霁和的眼神逐渐带上几分怜悯,裴清光隐约察觉到身边人突然落寞的心情,悄悄在衣袖的掩盖下牵起他的手。
孟流景用力回握上去,静静感受着掌心那份来自于爱人的体温,直到掌中潮湿如海浪扑过,也不肯松开自己得以落在人间的锚。
“长清哥哥院里的海棠今年开的特别漂亮,姐姐见过了吗?”霁和边用手指勾起腰间玉佩的流苏把玩,边奶声奶气在女子怀里撒娇。
女子神情微怔,伸手将霁和搂在怀里,下巴轻轻架在霁和的发顶,忽然落下两行泪,许是怕被霁和发觉,又匆忙抬手拭去脸上泪痕:“阿娘前些日子还在祖母面前夸我们霁和,若不是你整日为那些海棠浇水施肥,今日何来这般繁茂花海。”
霁和眼睛亮闪闪地抬头望向女子:“姐姐,你替我给长清哥哥写封信吧,就说,院子里的花开了,霁和盼着他快些回来,不要错过花期。”
女子躲闪着霁和真诚的眼神,含糊应声:“好。”
“那我们现在就写!”霁和活泼极了,扯着女子的衣袖就朝后院的方向跑,女子本就半蹲着身子,此刻更是在霁和的拉扯之下踉跄跌坐在地。
霁和慌乱一瞬,手忙脚乱上前想要搀扶女子起身,女子笑着摇摇头,牵着霁和的手站起身,轻轻拂去身上尘土:“整日冒失莽撞,若是被阿娘瞧见了,定要训你一顿。”
霁和自知有错,规规矩矩站在女子身前低头不语,女子探身摸了摸霁和的发顶:“快去做课业,不然我就把刚才的事告诉阿娘。”
霁和委屈地瘪瘪嘴,转身一步三回头朝后院走去,女子站在原地含笑望着霁和离开,直到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才像脱力般捂着胸口缓缓蹲下身,双膝顶在肩膀的位置,低头用力地呼吸着。
裴清光见情形不对,快步上前蹲在女子身边,伸手想要轻抚她的后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掌穿过了女子的身体。
“大小姐!”
好在,在这个时空里,有人发现了此处异常。
一位身穿深绿窄袖短衫的老妇从女子先前出来的窄门匆匆走出,满脸心疼地将女子从地上搀扶起来,女子轻轻摆手,抬头已是满脸泪痕。
“我的大小姐啊,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老妇从怀里掏出手帕,细致地为女子拭泪。
女子吸了吸鼻子,接过手帕侧头轻轻擦去脸上潮湿,叹息一声:“霁和又在问我长清的事情了。”
老妇听得此言也叹息一声:“长清走了都快半年了,可怜二小姐还被蒙在鼓里。”
“阿娘担心霁和知道长清不在了会难过,”女子语气里带了几分掩不去的哭腔,“可这种事又能瞒她多久,她总是要长大的。”
老妇沉默着牵起女子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因年事已高而浑浊的眸子也隐隐泛起水光:“长清最是知书达理,沈家多少年没见过这般出息的孩子,可惜对于咱们这种人而言,志向高远是道最狠毒的催命符。”
“王妈妈……”女子哽咽着唤了一声老妇,便再也按捺不住悲痛,伏在老妇肩头啜泣起来。
裴清光和孟流景听得云里雾里,只恨自己身处异时空,纵使腹内有千般疑惑也不能开口追问。女子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扶着老妇的手臂直起身子,垂眸神伤。
老妇早已在女子的哭声中红了眼眶,无从安慰的她只能轻拍女子的手背,憋住哽在喉头的那声叹息。
女子缓和了呼吸,回握住老妇的手:“王妈妈,我不明白,红尘广阔,普天下那么多壮志儿郎都能在尘世闯荡一番,凭什么偏偏咱们就离不得这座城。”
老妇轻轻摇头:“天晓得这般围困是为何。”
女子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松开老妇的手,失魂落魄后退两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阿娘托人从西域买来最好的骏马,让长清骑着去京都闯荡,长清高兴坏了,整日守在马厩边,我有时路过,他就朝我招手,我凑过去,他眼睛亮晶晶的,跟天上的星星似的,他说,姐姐,等我到了京都,给你和阿娘买最漂亮的衣服,给霁和买最好吃的糕点。”
老妇低头垂泪,不再应声。
“送他出城那天,他穿着我送他的那件藏青色长衫,骑着阿娘送他的马,头也不回地朝城外飞奔,”女子说到这里,话音突然一顿,像是承受了天大的痛苦似的,紧紧皱起眉头,“怎么就那么巧呢,城门几十年都没出过事,偏偏那天牌匾掉了,偏偏就砸中了长清……他这一辈子,朝思暮想离开丰城,可到头来,还是没能踏出丰城的地界。”
老妇用衣袖擦了擦干涸眼角,老去的身体甚至不能让她流出更多眼泪:“老爷和夫人一早就劝过少爷,少爷也知道外面的风险。至少到最后,少爷是在即将离开丰城的喜悦中离开的,也许如今他的魂儿已经飘到了京都,甚至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去过那种不被束缚的,自由的日子。”
女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也可以吗?”
老妇眨眨眼,意识到不对劲,忙朝着女子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少爷已经不在了,大小姐您可不能再出事了。”
女子勉强勾了勾嘴角:“您老放心,我也只是这么随便想想,我若是也走了,祖母怎么办,阿娘和爹爹怎么办,霁和又该怎么办。身为家中长女,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孟流景突然侧头望向裴清光,望向众多妖兽心中的阿姊。
裴清光被女子的情绪感染,眼眶里渐渐染上水光,孟流景默不作声朝裴清光的方向靠了过去,将自己的肩膀送到她身边。
裴清光扭头直接将脸埋在孟流景的衣袖上蹭了蹭。
孟流景一顿:“我这衣服是你的抹布吗?”
裴清光无辜眨眼:“你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孟流景低头看了一眼沾了眼泪的衣袖,朝裴清光点头道:“的确是这个意思。”
刚红过眼眶的裴清光此刻又在孟流景的话里红了耳朵。
孟流景用仅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息一声,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女子口中的长清难过,还是在为沈家长女和酒馆阿姊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