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光做了个梦。
梦里的自己回到了钟吾的老宅,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坐在庭院中忙着扎一盏独占鳌头灯,在她脚边是睡得仰面朝天的小黄狗,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从垂花门外冲进来,一头撞在了小黄狗的肚子上。
小黄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不满地踹了兔子一脚,翻了个身继续蜷缩着睡去。
“娘?”裴清光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四周,仿佛身处的不是庭院,而是深山幽谷。
扎花灯的女子愣了一下,抬头望向裴清光的方向,面露喜色:“清光?”
得了母亲的应声,翻滚在裴清光心中的千言万语霎时散去,只有一份委屈的心境在体内横冲直撞,像是要蔓延四肢百骸似的。
“怎么还掉眼泪了,”女子猛地站起身,裙摆上的竹竿剪刀稀里哗啦摔了一地,但她顾不上拾捡,边手忙脚乱从怀里掏手帕边小跑着朝裴清光奔来,“娘亲在这呢,谁敢欺负我们家清光。”
泪水模糊了视线,裴清光抬起手臂,用衣袖胡乱擦去脸上眼泪,生怕错过母亲一秒,但当她放下手臂时,眼前却换了天地。
草原上,两匹高大的骏马一前一后飞驰而过,而在两匹马的身后,小黄狗和兔子拼命倒腾着小短腿追赶着。
裴清光眯起眼睛努力朝骏马飞驰的方向看去,隐约分辨出马背上的骑手正是自己的母亲父亲,却始终无法清晰看清她们的身影。
“爹!娘!”裴清光大步奔跑起来,朝着远处模糊的身影追寻。
但骑在马背上的人浑然未觉,只顾挥舞马鞭,疾驰向前。
裴清光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葱绿草原边缘。
又或者,她们知道身后有双牵挂的眼眸在呼唤,但她们无法下脚步。
生死两茫茫,对于离开的人而言,回头是种莫大的残忍。
于是裴清光慢慢停下了脚步,以婆娑泪眼,作梦中告别。
一阵狂风忽然袭来,吹得尘土飞扬,裴清光虽心知自己身在梦中,却还是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果不其然,再睁开眼,又是一番新天地。
雁归山下,白奶奶背靠榕树闭目而坐,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裴清光迟疑片刻,蹑手蹑脚走上前,白奶奶仍紧闭双眼,嘴角却轻轻上扬。
“奶奶。”裴清光小声呼唤。
白奶奶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不动,裴清光只得凑上前去,俯身蹲在白奶奶面前,小声道:“奶……”
裴清光话还没说完,白奶奶突然睁开眼,裴清光毫不设防,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白奶奶捂着嘴笑弯了眼眉:“就知道会把你吓一跳。”
这是裴清光年幼时白奶奶最喜欢玩的游戏,除此之外还有装死让裴清光去找白老翁求救,经常把裴清光气得哇哇大哭。
此刻的裴清光是真的很想再哇哇大哭一回。
白奶奶像是看出裴清光的心思,逗弄小孩般将蒲扇在裴清光头顶和耳边分别拍了拍:“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
裴清光破涕为笑,伸手接过白奶奶手中的蒲扇,撒娇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会被您吓到。”
“怎么不是小孩子了,”白奶奶牵起裴清光的手,呵护地摩挲着,“不管清光长多大,在奶奶眼里都还是个小孩子呢,也就米缸那么高吧。”
裴清光低头望向与白奶奶交叠的手掌,明明看起来如此真切的抚摸,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甚至连半分触感都没有。
终究是梦一场。
再睁开眼,熟悉的房顶,暖和的棉被,还有从厨房飘来的饭菜香气。
梦醒了。
裴清光头一次起了逃避的心思,将棉被蒙过头顶,蜷缩在床角不肯起床,试图再续上一轮美梦。
挣扎片刻后,裴清光终于不情不愿从床上坐起身,接受了无情的现实——人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很难舒适安详地睡去。
饭菜香气飘散在屋中,裴清光睡眼惺忪掀开棉被,下一秒就被寒冷的气温激了个寒战,忙又将棉被裹在身上,赤脚跑到衣柜前,找出几件厚实的衣服换上,又翻出了加绒披风裹在身上,才不紧不慢从一旁的箱子里拎了双棉鞋出来。
对镜梳妆一番后,裴清光探身推开了窗,窗外大雪飘洒,将后院变成了白茫茫天地,随着窗户的大开,一股冷空气伴着细碎的雪花扑进房间,裴清光对着窗口深呼吸几次,将头探到了窗外。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裴清光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大声喊道。
“未时啦,”当扈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掌柜的,你醒啦。”
裴清光单手撑着窗台看向厨房的方向:“萦风和霁和呢?”
“趁着下午没什么客人,萦风姐姐带着霁和去西市买衣服了,天冷了,小家伙的衣服得多备上些。”当扈边说边挥了挥手中的饭勺,“先别管她们了,我刚热好了饭菜,快出来吃吧。”
裴清光一早就被这饭菜的香气勾去了魂儿,听了当户这话,便是门都懒得走,单手撑着窗台就翻了出去,迫不及待钻进了厨房。
当扈手脚麻利地盛着饭菜,裴清光在墙角的木盆里洗过手,顺手拎了把椅子坐在桌案旁,单手托腮望着当扈:“当当,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下凡的小神仙。”
“啊?”当扈疑惑地歪头看向裴清光,手上的活却半分不受影响,“干嘛这么突然地夸我……”
裴清光笑而不语,当扈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饭菜,憨笑两声:“我可不想做什么下凡的神仙,真要说的话,我想做下饭的神仙。”
“下饭的神仙?”裴清光一头雾水,“那是什么神仙?”
“就是不让你们挨饿的神仙,”当扈咧着嘴傻乐,“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掌柜的饿了,我都能从厨房里端出饭菜。”
有人守护混浊人间,以血肉之身扞卫世道公正;有人守护寻常幸福,凭满腔爱意建起休憩的港湾。
前者固然令人敬佩,但谁又能说,后者的平凡快乐不算一种伟大呢?
我们家当当也是很厉害的大人了,裴清光默默在心里如此感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