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绝颜似乎渐渐习惯了黑暗,嗅觉、听觉和触觉变得更加灵敏,钿容也轻松了一些。只是她大概不知道,她大约每次看到绯绝颜失神的眼睛都轻微地叹气,绯绝颜是听得懂她的担心的。
钿容自小服侍绯绝颜,绯绝颜因为众姐姐都比自己大些,早早地接受优嫁教育,众兄长又要忙着学习文韬武略,都无暇陪伴自己。而绯绝颜因为特立独行,被父君嫌弃,让母亲发愁更不敢去父母跟前撒娇玩耍,真正陪伴绯绝颜最久的其实就是钿容。钿容的家族是历代服侍神凤族的,就算时至今日,等级观念依旧根深蒂固。神凤族嫡系是最尊贵的,其次是长老、旁系和家臣,最末是侍奉者,而寻常神凤山的子民根本没有等级,因没有等级剥削,百万年来也算和睦相处。时过境迁,如今寻常家族子弟如果优秀也是可以入世为臣的,等级观念模糊了些却仍然存在。
钿容就是等级观念极重的人,自小被训诫是侍奉神凤族甚至可以奉献一切的。绯绝颜从小就给她洗脑,说人都是一样的,本来侍女都是有月钱的是一种雇佣关系,她们如果喜欢就留在这儿,不喜欢可以离开。每次一提离开,钿容立刻哭得梨花带雨,在绯绝颜多年的说教之下,钿容才慢慢改观。而绯绝颜也知道除了因为主仆情分,她们之间更多的是姐妹、朋友的情义。而钿容被家族调教得很好,纵然知道绯绝颜不是排资论辈的人,不代表其他人不是。别人客气,不代表自己可以放肆,钿容始终还是对绯绝颜绝对的尊重,不光是心中敬重,更为了避免为绯绝颜招惹是非,她们这对主仆早有这样的默契。
就算看不见,绯绝颜也听得见钿容忍着掉泪的说话声,还有不自觉的叹气声,绯绝颜明白她的担心与心痛。
比起眼睛,绯绝颜更担心的是若此时虚无界攻来,神凤山若因她不能心眼同用破军之术恐怕连自保都难。想到这儿,她愈发自责,自己当时还是太过大意,原以为那蛟龙不过虚张声势,没想到竟是憋了这种坏水。虽然表面表现得平静不在乎,其实内心还是觉得窝火气不过的。每每想亲自动手出个气,钿容都看出她的情绪变化,连忙汇报说几位兄长大人已经轮番把俘虏包括宁瞾都收拾得不成人形了,绯绝颜才扫兴作罢。
长兄身为族长本就忙得焦头烂额还抽空来看绯绝颜,关切几句终究还是长吁短叹地愧疚之言。毕竟,宁瞾早就大放厥词说过杀她才可解术,而他们根本不敢拿她性命。
绯绝颜安慰的话也快没有存货了,她这副样子说什么都只会让别人更难受。
不多时,有人来报:“启禀族长,披云神宫又来人了。”
蒙煐不耐烦地一抬手:“让他们候着,几次三番地来,却一点诚意都没有,等我相见自然会去见他们。”说罢斜眼看看绯绝颜的脸色。
绯绝颜依旧蒙着眼睛,看不出表情变化,倒是开口说:“来者是客,族长大人不必懊恼。”
蒙煐略微一思索,忽然搀扶起绯绝颜说:“不如与我同去,压压那老儿的气焰,若是他们再不松口,我真想杀了那蛟龙为你报仇算了。”
绯绝颜相信长兄的话,但此事确实不易操之过急,然而她眼睛受伤一事确实不宜声张,虽然神凤山的破军之术并不为外人所知,但三界之内难免有几个机敏的,若是破军之术不能用的事传扬开来,对神凤山反而不利。
绯绝颜被安排在玲珑纱屏风之后,蒙煐就在宫中的乾明殿接见了那些人。没想到来人除了披云神宫,这次他们还扯上了龙族族长亲自来。
倒是也不难理解,龙族两个女儿都囚在神凤族,究竟也不是有面子的事,龙族不过来表个态也说不过去。
一行人一上来,别人还未开口,龙族老头儿立刻大呼小叫地说:“老朽汗颜,老朽汗颜哪,没成想我龙族荣耀一世如今竟然先后除了两个不孝女,我龙族对不住你们啊!”
蒙煐表情微松,对方先服软,他也不能太过分,毕竟还曾称他一声岳父,“龙族族长大人所言非虚,贵族两女先后为难我神凤族,我倒也想问问究竟是不是龙族授意,如若确实,我更想问问,究竟是什么能让我们联姻多年的情分就此付诸东流,我神凤族以礼待人,如若犯我,虽远必诛!”
绯绝颜打着银丝织鹤的团扇,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长兄好口才。
龙族老头一愣,“这这这,老朽自然是没有这个意思,之前也立誓结盟,怎么如今倒又这般言语了?”斜眼看了看披云神宫的人。蒙煐一挑眉,瞧见披云神宫的无极上人终是没来,倒也派了身边第一近臣叠桑。
这叠桑一身白袍金甲十分气派,细眉杏眼,明明是男子却带着一副女相,不是太讨人喜欢。略微一欠身,算是行礼,“披云神宫叠桑见过神凤族族长。”显然没把神凤族放在眼里,一身傲慢之气。
蒙煐也不示弱,忽然起身扶起龙族族长说:“我们联姻多年,我自是知晓龙族知进退,有决断,可是如今,毕竟这宁瞾也是您的女儿,晚辈也属实难办哪。”故意不理叠桑,让他识趣。
叠桑自知被无视,面色忽然沉了一下有很快恢复,毕竟若是喜怒形于色太容易被看穿。“在下此行带了无极上人的手书,还望族长能一观。”说罢递到蒙煐眼前。
蒙煐假装没看到,眼角丢出一个颜色,近侍立刻机灵地过去接手书,此举之意,叠桑不过是臣,再受宠也不可在族长这个等级面前放肆。
叠桑一愣,自觉面子受损却也不敢发作,攥着手书卷轴的手有点抖,大概很想丢给近侍,为了大局才忍住,缓缓递出去。
近侍拿了手书双手奉上,蒙煐却还在一旁和龙族族长假装话家常。
这些钿容再绯绝颜耳边悄悄说与她听,绯绝颜多日不见光,无聊苦闷得很,如今这些鸡飞狗跳着实有趣。
叠桑被冷落半天终究忍不住开口大声说:“说到底,这宁瞾究竟是龙族的女儿,我们也只是姻亲,若不是无极上人不管又如何,神凤族族长不必如此苛待与我吧。”
蒙煐冷笑了下,终于忍不住了,“哦,对了,还有披云神宫的使者在呢,你看我这一叙旧就忘了旁的。”他缓缓转过身看了叠桑一眼,却又回过身跟龙族族长说:“龙族族长可听清了?这位使者说披云神宫不管您女儿的死活了,让我们格杀勿论。”
龙族老头早年游戏花间太久不修行保养,如今明明和蒙煐差不多的年纪看起来却老了几万年的样子,松弛地眼皮已经开始下垂却因为愤怒而抖个不停,抬手一指叠桑:“好你个披云神宫,我当年好心好意把我龙宫长女嫁与你家大公子,如今事到临头却落得个格杀勿论。”
叠桑一惊,这龙族老头也太容易被教唆了,“在下没有说格杀勿论这种话,只是这宁瞾是嫁过来的终究是外人,而且据我所知宁瞾乃是龙族庶出,并非真龙之身,嫁与我族已是高攀。并不代表我披云神宫的意思,她的这般行径我们不敢苟同,如今族长派我来斡旋,无非是估计三家颜面,还请龙族和神凤族族长莫要为难。请两位一看手书便又分晓。”
龙族老头更气了:“外人?高攀?我呸!你们是不是忘了当年如何后脸皮几次三番下聘要与我龙族结亲,见我家冉萱已定下亲事,转又求娶宁瞾。你们翻脸比翻书都快,宁瞾在我龙宫之时乖巧安分,怎么到了你们披云神宫竟然暴戾至此,我看这事分明就是你们披云神宫挑的头,现在推我的瞾儿做替死鬼,我的女儿冤枉啊?”老头带着哭腔哀嚎。
而蒙煐在一旁却看完了送来的手书,无极上人态度算诚恳,道了歉,但话里话外意在强调是宁瞾一人所为,而且对于宁瞾却提出已将其逐出本族。蒙煐看到这儿,抬眼看了看叠桑,叠桑眼中略带得意。蒙煐转头看向龙族族长:“他们说已经休了你女儿,她做任何事与人无尤,她的生死也与披云神宫无关了。”
龙族族长脸色涨的通红一个箭步冲过去,吓的叠桑倒退几步,“你真当我们龙族好欺负呢,我们龙族显赫一世你以为我们只是卖点夜明珠呢?什么披云神宫,什么无极上人,若不是对你们知根知底,我如何敢把女儿嫁与你们,我多年沉默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么?”
叠桑面色忽然紧张,上前一步:“那又如何,宁瞾所行之事与披云神宫无关,我们无需负责。”叠桑明显逞强。
蒙煐在一旁不动声色,看来披云神宫的确有些不为人知的事,龙族定然是拿住了他们的把柄才能让一个庶出的蛟龙成为披云神宫大少爷的正室妻子。以前还有些奇怪,以为只是龙族有些手段,或者加倍陪嫁扶正宁瞾,如今看来是有把柄要挟。而披云神宫急于撇清和宁瞾的关系这点也很可疑,若说宁瞾此举是她自己的意思,那么跟随她来的却有不少披云神宫的精锐。她一个后堂女眷就算平日里地位尊崇,如何能动用这么多兵力?若是有关,他们真的不管宁瞾的话,宁瞾被杀,那么夺眼之术就可以解开,但龙族定然不满,联盟可能就此作罢。
蒙煐假装到屏风后安排茶点招待,绯绝颜低语:“披云神宫此举甚为古怪,似乎和虚无界脱不了干系。”
蒙煐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绯绝颜团扇遮面接着说:“只是今日这局面是两家合谋也说不定,披云神宫不管是何居心,到底是想撇清和宁瞾的关系。然而同时带来龙族族长,龙族族长必然护女心切。就算我们真的认同披云神宫与此事无关,为了与龙族的联盟,我们也不能对宁瞾痛下杀手。如此一来,反而让披云神宫一石二鸟,既摆脱了嫌疑,又间接地保全了宁瞾的性命,双方还唱了这么一出双簧,让我们以为他们不和,搞不好,这是他们商量周全的戏码演给我们看的。”
蒙煐忽然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双簧唱得还真不错。”他咬牙切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