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火旺走进休息室时,宋无溪正在画画。
护士们在旁看着病人们,避免他们做出伤人伤己的事情。
此时此刻,震聋发聩的是脑内的嗡鸣。连皇甫火旺都未曾到自己脱而出的话。
“宋无溪?”
宋无溪眉宇一展,脸上笼罩多时的阴霾似乎一扫而光,神采奕奕的。
“宋无溪不会画画,因为他忘记老师曾教过他。”
皇甫火旺眉头微蹙的低着头,脸色略显难过阴沉,神色黯然得有种难以排解的沧桑。
“唉,你好久都没出来了。”
宋无溪依旧专注的画着画,他微笑着,朦胧的笑意里带着懒散,也带着无可奈何的苦楚。
“药物在抑制我,虽然我不能去那么想,但李太清确实想杀死我——他好狠的心哟。”
“李太清知道你回来了吗?”
宋无溪轻叹一声,随之恢复先前那般安然自若。
“知道,所以他让戚护士看着我。”
在皇甫火旺的印象里,宋无溪病怏的就跟阎十一在养尸院养的发财树一样。有那么一天,他莫名其妙的认识了宋无溪,然后宋无溪又莫名其妙的认识了他,一切都是那么匪夷所思。
“你会自杀吗?”
宋无溪点头又摇头,他转了转手腕,狰狞的疤像蜈蚣一样扭动着。
“你那边如何?”
皇甫火旺脑子一片空白,他缓缓抬头,呆滞的盯着天花板,回忆道:“我结合那本书上的符文杀了他,虽然很失败,他没死透,但是已经断了夺舍,我想问......”
“你想问我,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
宋无溪瞥了一眼周围,他在确定无人视奸自己后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娓娓道来。言辞恳切而坦诚,让人为之动容,但是却荒谬十足。
“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我之前是名心理医生,跟李太清还是同事......之后我遇见了你。你那时精神状态极差,你说你考古挖掘到了三清的墓。”
皇甫火旺不可思议。
“你怎么知道是三清的墓?况且,三清是虚构的。”
“有些事物是因人们的信仰才存在的。不是我知道,是你知道。你说,石碑上刻了三清的名字。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便去发掘地看来......嗯,之后一切都发生的很突然。”
宋无溪声音变了个低沉的调,嘴里含糊不清。
“我去发掘地后就出现了幻觉,因为解离,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在幻觉里,我是卧虫山庄主持献祭的长老......”
正巧这时,休息室的收音机在二人聊得不经意间被护士打开。
富有磁性的男声朗朗播着神话故事,有股冥冥之中的熟悉,如催眠般拨动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弦,沙哑陈旧,还会滋滋卡壳。
听着播音,皇甫火旺心中好像充满了什么,是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又是轻飘飘的,仿佛那空无一物。
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为礼之三本。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抱饮,蒉桴而土鼓敬于鬼神。时运不济,岁大饥,人相食,吉日兮辰良,以人祭天,有得有失......
知名考古学家▇ ▇ ▇ ▇ 发掘 ▇ ▇ ▇的墓,目前因技术不够终止修复。后因精神病致亲朋好友一男一女死亡,为逝者惋惜......
皇甫火旺转头望向调试着收音机的戚幽煜时被宋无溪轻咳的几声唤回。
“那是个相当落后的古寨,起初我是迷惘的,因为我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哪。虚浊祖师爷说,当人觉得自己疯了的时候,才是自己本人,平时都是天道演出来的。”
“我们该怎么证明自己呢?”
宋无溪撇开话题:“不需要证明,顺其自然就好。来看看吧,我画了张画。”
心里不踏实的皇甫火旺站在原地不动,他顿了顿,可想而知。
“我......我在河旁,乱走会掉进河里。”
宋无溪善解人意的走上前,爱不释手的拿起自己的杰作给皇甫火旺看,目光如清澈的湖水那般透亮。
“别掉河里喽。”
那是个形似树的东西,看着让眼睛晕晕乎乎的。
无规则的图案是叶脉上小小的一片,零碎的图案有规则地排列组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规则、最合理的纹路。
宋无溪见皇甫火旺不解其意。他让皇甫火旺闭上双目以掌遮眼,微微用力按压眼皮。
“眼睛看到的东西不是东西,只有心看到的才是。其或不闻,闻之或不信境之绝,信之或不往,往之或不到智之劣。”
人的眼界无法将眨眼时偶然看到的事物,如散发着光辉的网格状不规则物体,斑斑点点,便将此理解为树叶上清晰的脉络。
那棵树以飘摇为土壤、思忆为养分伫立在那里,似乎曾在恍惚之中见过却认不出,只有越发浓烈的疏离。直至崩裂后幻化凝结成新霜的屑。
宋无溪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也许是个片面的印象。”
“道长,你的思维真跳跃。”
“喔?是吗?可能是因为......”
宋无溪的声音突然散了,连收音机的声音都被拉扯的老长,均被河畔的风声取而代之。
皇甫火旺抬眸望着滔滔江水,他在河边坐到了次日破晓,无力、惨淡的光照在黑水河上像眼睛粘稠的白污垢,连光斑也是千疮百孔。
皇甫火旺喃喃自语,他见回应自己的只有流水声后就摇摇晃晃的回村了。
一切都与之前大相径庭。村子里已经空无一人,火已经灭了,久逝的时间让焦木腐朽皱巴。
皇甫火旺站在原地等待,因迟迟未见而悔恨蔓延上空落的心头。他茫然的环顾四周,入眼的只有一片又一片的废墟与埋在废墟之下的焦尸,连空气里的烟熏也淡了。
皇甫火旺来不及感叹迟疑,他试图把目光聚焦,但是血丝遍布的眼球上好像有啥东西在刺激他流泪,迫使他去掸一个劲颤的眼里的灰尘。
“火子!你去哪了?”
皇甫火旺猛然回头,他看见阎十一跟蓝雪萍站在远处。蓝雪萍亲切的向他招手,似乎等待已久。阎十一抱臂站在树荫下,悠悠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黑水河。
“走吧,别愣着。”
皇甫火旺内心的欣喜与疑惑交织着,热泪盈眶的他迈开步子跃过一地狼藉奔上前。
“去哪?”
蓝雪萍捂嘴笑:“咦?你记性真差,当然是卧虫山庄呀,不过咱们得先找‘泽天夬’,给离火老大报一下行程。”
皇甫火旺虽然心里有鬼,但这时一定不能表现出来。
虞夬定居之所隐秘,外头看着破败不堪,内头别有玄机。若是过路人,可能匆匆瞥了一眼就走了。
门口放着些拆封被丢弃的信件还有蔫巴的花束。
内头是中规中矩的小院,入房可见一帘古朴典雅水墨画屏风,墨竹小潭碧波,婆娑摇曳。拐角处有间堆满画与雕像的画室。
断笔休墨,弃纸若虚罢砚,昭魂笑靥,悲鸿白石间山水平远,云势石色。怪异之处是有些画被反挂着,呈现一片空白。
虞夬看着不善言辞,竹纹黑衣、个子高挑,有个歪扭的辫子从发中翘出,透过衣领可以看见他身若隐若现的白癜风,如皮肉生花。
虞夬用捣药擀磨着墨。宣纸水墨画为底座,画上人群定格在随意拉伸的惊恐中。
画时不时晃动、撕裂着涌出浆,红得撕心裂肺的颜料盛满了一缸。
阎十一用余光鉴赏着画,冷冷道:“画倒是不错,不过......有个姑娘被那个消防小子给救了。那姑娘是督天吏戊辰血亲,你火解了她的族人,这梁子算是极道和督天结下了。”
虞夬有被人盯着就画不出画的“怪病”,他这会儿也没了画画兴致。他漫不经心的把颜料倒进碟子里,语气轻佻得不尽人意。
“为结果行事是不需要缘由的,助人尸解的心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功德无量。”
“督天吏就这么让你耍了?”
“耍的是心盲的督天吏,又不是自己人。”
蓝雪萍劝和起来:“嗯......这并非大事,极道跟督天本来就好死不相往来,彼此多修,互助尸解也是常有的事。”
几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争辩着,聊到卧虫山庄时,虞夬表示不曾听说过这个地方,兴许是自己孤陋寡闻了罢。
为避免督天吏来追查,虞夬再怎么不喜癫公离卦与小犊子虞悦也要移居去养尸院那头,顺带回去捎口信报平安。
过了黑水河就是渺无音讯的深山老林,雾气腾腾寒气四溢,云深不知处。
路不同,几人各奔东西。
水草茂密,安静地铺展着远古的绿色。荒芜于晨风中摇曳,无数温柔的箭镞射向水天一色的苍茫。水流在岩石上撞了个粉碎,化为无数闪闪发光的水珠和四处飞溅的泡沫,绕过一块块大岩石,形成漩涡呼啸着起腾而去。
沿江蜿蜒行,越走越荒芜。
蓝雪萍兴高采烈的在前头带路,她说找到了帮忙渡河的人,没想到中元节找人渡河这般轻易。
皇甫火旺心生疑虑,他不知道问谁,便当随口一说。
“雪萍姐,你是怎么入极道的?咱之前从未听说过关于你入极道之前的事儿。按理来说,你应该是艮卦与巽卦那边的,怎么来我们离卦了呀?”
“噢,我呀......”
蓝雪萍抬头轻笑,她看不见熠熠生辉的无尽远方与天地一线,却能透过迎面的微风感受到心旷神怡。
“在我的故乡有以人祭祀的习俗,每年都要献祭一名女子嫁山神,山神会赐予余下的人任何东西,如五谷丰登、金银财宝、灵丹妙药。
所有人都听大长老的,因为大长老是天命,苗疆古寨的所有人都是白血,只有大长老血是怪异的红。
坐井观天,那时我的天只有四四方方的屋檐那么大,我也觉得诧异。
一开始,我不知人们为何如此憧憬自己的女儿嫁山神,日子苦,山神无所不能,也许跟着神仙就能吃饱饭了。”
蓝雪萍步伐轻盈,脚踝上银铃清脆悠远。她的眼神中的黯淡却流露出内心深处的苦涩辛酸。
“呵哈哈,真可笑......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憧憬的不是女儿跟山神婚姻美满,而是自己过上好日子。
我的姐姐在大旱那年被大长老祭了山神,我看着天,就像看着阿姐,但是天迟迟未降雨。长老又说,是阿姐念我了,山神为了哄阿姐高兴便不降雨跟大伙闹着玩。再把我献祭了,天就能下雨了。”
皇甫火旺想起了宋无溪,想起了司命来。
“那大长老叫什么?年纪多大?”
“他叫司命来,他经常带着个四不像的骰子状黑东西,奇形怪状的,还有黄符缝制而成的面罩,我看不出他年纪多大,但是我记得很清楚的是他个子不高,并且手上有很多疤。呃,嗯......就像无为道长一样。”
“你为什么不觉得是他?”
蓝雪萍的沉默就像一块石头,与远处的鸬鹚落一同在江面上,引起了一阵阵涟漪,不言不语间自成一道风景。她越发难过、迷茫,看起来快要碎掉了。
“无为道长不能是司命来......他明明是乾......乾卦。我相信绝对不是他,也不能是他。唉......其实我也不知道,真可怕......”
皇甫火旺知道自己提了不该提的,心里愧疚成一团乱麻,他真想扇自己几巴掌。
“雪萍姐......”
蓝雪萍摇了摇头,以长叹安慰自己与皇甫火旺。
“没事的,已经过去了。我被司命来推下山时——那个深不可测的洞后,我就昏了过去。直到我被一阵抽泣声吵醒,我发现我看不见了,也动不了了。
周围是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阿姐把我抱在失声痛哭。
她说她爱我,所以挖掉了我的眼睛。她用不知哪来的肉喂饱了伤痕累累的我,她让我往光的方向爬,即使我瞎了也不准回头,不然她会恨我一辈子的。
不知道爬了多久,我的手臂内侧的肉已经烂了,我也没力气去记恨司命来。在我倒下时,一个人把我抱了起来,他带着我狂奔向更广阔的光。”
蓝雪萍缓缓低下了头,轻撩起耳畔随风飘荡的碎发,说起那救命恩人又挂起惹人喜爱的笑,带来一丝宜人的暖意。
“他就像有病一样,嘴里一直念叨着让我不要死,因为他之前遇到的人几乎都死在了他的跟前。他跑得太快了,快得摔了一跤,他很快又重新抱起滚落在地的我,哭着道歉。
唉,善良得像个傻子,居然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这么拼,后面我知道了他叫吴燎,他带我去了新的家——三花福利院。”
皇甫火旺欲言又止,他该如何告诉蓝雪萍,极道老大都是骗子呢?他怕伤了蓝雪萍的心,因此每个字眼都在犹豫中变得遥不可及。
近在咫尺的蓝雪萍清晰而又模糊。
“其实一切也没有那么糟糕啦~现在我们极道相亲相爱一家人,挺好的。嘿嘿,回去我请你吃喜酒。”
皇甫火旺恍惚的点了点头,他心知肚明自己再也回不去极道了。
到了江边小屋,不见任何人影。
一番找寻后,众人在江边找到个蹲着洗手的小孩。
小孩长着乱蓬蓬的卷发,体魄单薄,脊背微驼。耷拉下来的一撮头发遮住了鼻子,后头的发一部分用骨制发簪插着,另一部分披在肩上。
虽然沙哑的嗓子里传出别扭的嘶嘶声,有些野蛮,但格格不入的端正五官透着的悟性让他看起来又像个读书人。
小孩穿着件不合适的红袍,袍子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和形状,显得非常陈旧和脏污,上头似乎还粘着什么块状物与浆糊。旁人可以透过他开敞领口看见他皮肤上紧贴的黄符。
皇甫火旺上前搭话:“小孩,你父母呢?”
小孩抬眸环顾四周。
“不知道,应该在吃早茶......欸?我们应该是一块吃的......他们在我吃完早茶后就不见了......唔,可能去村里吧?如果你想渡河我可以载你一趟。”
“甚好。”
小孩记性不太好样子,说着说着经常面露困惑与迷惘,一贯平和的神色间多了几丝古怪之色,难以捉摸得更加陌生。
小孩划着渔船,突然对蓝雪萍道:“你确实像苗疆古寨那里的人,因为那里经常闹蝗灾,山庄里已经很少人了。”
皇甫火旺满腹狐疑:“山神呢?为什么不管管。”
小孩眯着眼,一头雾水的揉着脑袋:“山神?”
蓝雪萍补充道:“就是古寨供奉的神仙。”
小孩的眉毛微微颤动,恍然大悟。
“噢,那我们说的应该是同一个神仙,古寨信仰的神仙是有名字......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每个东西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因为这样存在才有意义、才能让人记住......”
皇甫火旺静坐在那,双眼若有所思地半闭着,脸上的肌肉紧绷着,他讨厌这种不清不楚的,尤其是话只说一半。
“那山神叫什么?”
“‘盳?枫’”
“啧,真是个怪名字,怎么读怎么别扭。”
天色在不曾察觉时黯淡下来,措手不及的狂风骤雨接踵而至。
众人扶着摇摇欲坠的渔船稳住身子不落进河里。
水面如洪水般,涌出的巨浪狠狠的推攘着渔船,浪的左右拍击终究掀翻了渔船。几瞬间人落入水中,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