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马天元颇为豪爽地在积胜楼定了雅间,宴请翰林棋院和四方馆两处新老同僚。贵妃回宫后第二日,棋院就受到了天子厚赏,新一年的度支预算与常年翻了一番。棋院众人也额外得到了一份丰厚的年礼。
马天元顺势将刘一手当年草拟的《棋工分级考评九制及俸禄革新六略》修撰后上呈天子,很快得到批复,四方馆与棋院两处的棋手,日后皆照此执行。
自此,虽然分属两个部门,但两地的棋手,在棋力定品与业务考核方面的管辖权归于一处,皆由棋院督办,而面向全国的棋手招募和定期定品赛事也正式确立。
刘一手于棋道规范、棋手以棋力赛选制代替官员荐选制度的愿望终于达成。
众人在积胜楼,喝的畅快。
刘一手举杯相敬马天元,也许自己在棋力上能胜一筹,但在为人处事上,却是甘拜下风,马天元于棋院这两年来的蛰伏,终于是到了丰厚的回馈:“马承旨,这一手,妙哉。”
马天元一饮而尽,真好,这两年虽然朝堂上下,宫内宫外,堪称诡谲,但他到底还是利用机会,距离目标更进一程。
而现在,仿佛他与刘一手,也更相称了。
众人推杯换盏,刘一手自去方便,重返雅间的路上,半道被裴山月截下了。
“你挺厉害的,李泌为掌院的时候,有他护着你,嘿,现在换了马天元,对你更好。说说,怎么办到的?”裴山月有些醉了,面上红润润的,眉眼也更像是女子了。
刘一手懒的理他,“咦,你今儿怎么有空与同僚赴宴?玉真公主没召你陪侍吗?”
裴山月像是被刺痛了:“你知道什么就来置喙?我与玉真公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刘一手笑了:“好笑,我们想的哪样?”
裴山月有些激愤:“是,没错,我是做好准备,要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去当被万人唾弃的面首,可是,她只是和我下棋,听我弹琴,我们偶尔也会同榻……”
听到此处,刘一手夺路而过,心道这事你犯不着跟我描述,想干嘛,炫耀吗?
裴山月却扯住她的衣袖:“虽是同榻,但她是把我当兄长、当父亲,而我,把她当姐姐,当母亲。她不是外界所说的那样。是童年丧母的阴影,皇家同室操戈的杀戮,让她吓破了胆,遁身为道,只是她避开风波的方式,是对自己的保护。其实,她像寻常女子一样胆怯,打雷时会怕、刮风下雨时,也会缩在被子里哭。我与她,都是没有在幼年得到善待的孩子罢了。”
刘一手愣了,这实在是让她意外。
而裴山月则是自顾自地一股脑儿地往外倾诉:“我从未想过,卑贱如我,妓馆出身的龟奴,也可以成为棋待诏、成为公主府的上宾,可以成为皇子皇孙贵妇们的师傅,被他们称为‘夫子’。而我,在长安城中居然有了府第,有昆仑奴、有车马、有田地,成为有品阶的官员,此生,足矣。只是,刘一手,这一生中,我唯一对不起的,有愧疚的,便是你,我向你道歉。但是,我不悔…….若再来一次,我还会如此。”
于是,众人被裴山月的哭闹声惊扰,出了雅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裴山月扯着刘一手的衣袖,半跪半伏在她身边,伤心的哭。
刘一手尴尬地嘲众人笑笑:“他,喝醉了。”
众人点头,面面相觑。
刘一手想要抽回自己的衣袖,裴山月扯的越发紧了。
刘一手只得压低声音说了句:“我,原谅你了。”
而后,袖子松开,那人,竟然睡着了。
果然,是醉的厉害了。
席散,众人告辞,马天元和刘一手雇了车,将裴山月送了回去。
而后,两人走至街头,回想当年在四方馆初见时,那年的上元节,恍如隔世。
“才刚,你出去的时候,巫友为透露了一则消息。“马天元声音有些不同寻常:”是新罗王使团中传出的,称,此番他们有意向圣上请旨,请大唐棋手赴新罗授艺。”
“哦?“刘一手心思百转,“你想派谁去?”
马天元神色微滞:“你莫以为这是桩什么美差?才刚席上巫友为此话一出,四下里便是一片死寂,自是无人想去。”
刘一手想了想:“是了,一来海上风险,怕有个闪失,故不敢去。二来,眼下的新罗,百废待举,如何比得长安繁华?非但不是美差,倒有流放苦行之意。”
马天元点头:“正是如此。”
此后,两人都没再开口。
直到,秋风渡就在眼前。
马天元方止了步子:“一手,你我在棋院,都还有未尽的目标,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携手,更进一程?”
刘一手也停了脚步,对上马天元的眼眸:“如何更进一程?”
马天元深深吸了口气:“你在四方馆摆召亲棋时,是我懦弱,而现在,我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圣上请旨,我们——”
未等马天元说出那个令两人日后再见时尴尬的建议,刘一手抢先开口:“当日你没有参与招亲局,是因为你是一个守规矩的人。而我,却是一个不守规矩的人。你的严谨稳重与我的灵活多变,互为补充,论同僚之情,自是,相得益彰。若言他缘,或有难合。”
马天元眼中闪烁的期待终于一点点收敛了起来,若言他缘,所指是夫妻之缘吧,这是,体面地婉拒吧。
半晌之后,马天元转身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刘一手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出来吧,怎么还不出来,等了一晚上,不累吗?”刘一手侧身朝秋风渡院门外的石墩后面说着。
于是,那人方才现身。
缩着身子站在暗处的时间太久了,浑身都疼,眼中却是难掩的欢喜。
天宝六年,正月十六的子夜时分,灯火阑珊,喧嚣的上元节已悄然进入尾声。满城欢腾的灯火与欢声笑语逐渐平息,疲倦的人们纷纷返回家中,享受这一夜的宁静。
然而,在这寅时的朱雀大街上,仍有两个身影在寂静中漫步,便是李泌与刘一手。
此刻的朱雀大街,如同一位经历繁华后的佳人,虽依旧风华绝代,但眼中却透露出几分落寞与苍凉。
地上散落的烟花纸,如同昨夜的绚烂记忆,被风轻轻吹起,又缓缓落下。而被人们丢弃的面具和唐人玩偶,静静躺在角落里,仿佛在低语着昨夜的欢愉与热闹。
刘一手望着这规整如棋盘的市与坊,心中涌起一阵感慨。
惊叹于长安城的规划之巧妙,市坊之间井然有序,如同棋盘上的棋子一般。
“你家先祖真是鬼斧神工,也不知是先有了这样的规划,还是先有了如棋子般密集的商户和住宅呢?”
一身道服的李泌面上漾着满满的春风:“这些市坊的规整与否,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市坊里,生活着我们大唐的百姓。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烟火气息,才是这长安城真正的灵魂所在。”
随着李泌的话语,朱雀大街仿佛也重新焕发出生机,那些散落的烟花纸和唐人玩偶,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
而李泌和刘一手的身影,也在这寂静的夜晚中,留下了属于他们的独特印记。
“你不在山中清修,跑到城里来干吗?”刘一手明知故问。
“上元节,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对道家尤是如此,故,要把最好的祝福送给最好的人。”他答的极为认真。
这个理由,倒挺别致,刘一手笑了。
笑过之后,又想戏弄他,于是说:“所以,空着手来的?“
李泌深深吸了口气,有些委屈:“我现在是布衣道士,没有俸禄。”
“但是。”李泌取出一枚很是别致的玉牌,套在了刘一手脖子上,“一块玉,玉心给你做了平安无事牌,外围做了玉环,我别在腰间。”
刘一手笑了笑,抚着玉牌:“还行,但是,若非亲手做的,也不算心意。”
李泌万分娇弱地伸出双手,“你看,上面的刀痕还在呢。这原本是一双极好看的、下棋的手,现下,粗糙多了”。
刘一手又笑了,酣畅淋漓。
两人的影子交织在一处,心也贴在了一起。
“那么,是随我去终南山隐居,还是游走天下,亦或是搬入宣阳坊,为我主理内宅?”李泌眼巴巴问着。
刘一手想都未想:“都不要。”
李泌微诧。
刘一手心有定见:“众人都想做的事,未必要打破头去挤着做,众人皆不看好,忽视或畏惧的事,因有价值,我也愿意去做。”
李泌满眼期待:“所以呢?”
“我要去新罗授棋。”刘一手面上,是豪情壮志。
李泌眸中闪过狡黠:“你打算这样离开翰林棋院,离开长安,不觉得遗憾吗?毕竟是雄心勃勃准备了那么久,想着在此处大展宏图、光宗耀祖,但是最终……却好似什么都没得到,就这样走了,甘心吗?”
刘一手反问:“听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不甘心,但是,我可以不这么想。我见识过了,也历练过了。我与天子、贵妃、中书令,大唐庙堂之上最尊贵的人都下过棋,知道他们的品位、思想与行事风格。就像一个人在山脚下的时候,总想着要爬到山顶去看风景,但是当他爬到山顶,看过之后觉得不过尔尔,那接下来,就该爬另一座山了。”
李泌点了点头:“听上去不错。”
刘一手又说:“况且,现在是我弃了他们,这是我的选择,又不是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他们赶我走的,所以我没觉得什么不甘心的,反而觉得很兴奋,对未来和未知世界的探索的兴奋。”
李泌复又点头:“有道理。”
刘一手目光中透着狡黠:“行啦,满意啦,回答了你所有的问题。那你呢?从天子宠臣到布衣道士,你现在是何心情啊?”
李泌很认真地想了想:“前所未有的舒坦。以前总觉得背负了很多人、很多事儿。现在那些与我无关。用你的话讲是不过尔尔,以后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
刘一手又问:“那你想做何事?又想走哪条路?”
李泌看着刘一手反问:“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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