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雨水冲刷着雁长空的脸,那张英俊的脸庞透着憔悴,微微凹下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血色。
雁长空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体无比滚烫。
他伤得很重,背脊、大腿、手臂,多处见骨,有的地方已经发脓腐坏,再不医治,轻则残废,重则丧命。
但他眼下没法离开天水岭。
那日突遇第二拨青州军,他以为他们是史一志的援军,谁知对方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他杀了史一志。
这拨人马摆开的阵势十分眼熟,颇有几分雁家军的影子。
雁长空立时察觉不妙。
雁家军中,只有几名老将才熟知雁家军阵法。
那些老将要么在梁州,要么跟着他来到天水城,唯有一人不在雁家军。
那人便是早被雁来逐出雁家军的兰啸天。
兰啸天早年跟在雁来身边,排兵布阵免不了染上雁家军的习惯。
雁长空知道此人一直在史一志手中,因他成了瞎子,史一志便取而代之,成为青州军统帅。
雁长空在大军中没瞧见兰啸天,但他相信,这支军队必然与兰啸天有关。
兰啸天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史一志夺了他的军权,他怎会甘心。
雁长空想到这点,不再恋战,传令老姚收兵回撤。
然而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混战之中,他与雁家军主力分开,带着几十名亲兵遁入天水岭。
数日下来,青州军从未放弃对他的追杀,他身边的亲兵相继与他失散,如今只剩他孤身一人。
雁长空昨晚寻到这处岩洞,在里面昏睡一整晚,直到外面电闪雷鸣,才被惊醒。
眼见瓢泼大雨冲毁了山路,青州军无法搜山,雁长空这才探出岩洞,借雨水解渴。
他虚弱地躺在地上,歇了一阵,慢慢挪回岩洞。
他摸了摸身上的伤处,在昏蒙的光线中,拆开绷带,将伤口再次清理了一遍。
但凡有发脓腐烂之处,他咬着牙,将脓水一一挤出,用匕首挖去伤处的腐肉,重新撒上药粉。
一番折腾下来,他好几次差点疼得晕死过去,实在熬不住了,才拿出段明月给他的还魂香,抹在鼻端。
香膏的刺激令他短暂清醒,他稳稳拿着刀,将能够看见的伤口全部处理干净。
做完这些,他无力地躺倒。
他握着装有香膏的瓷瓶,珍惜地按在胸口。
他心知自己的伤势每天都在恶化,必须尽快离开天水山,找到雁家军,才有希望活下去。
——他必须活下去。
雁长空盯着近在咫尺的岩石,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他的命不只是他自己的,他的妹妹,他父亲留下的雁家军,还有明月。
或许他妹妹可以没有他,雁家军可以没有他,但明月不行。
他答应过她,会陪她到最后一刻,他怎能食言。
雁长空听着外面雨声渐弱,以手撑地,用力一滚,从岩洞中滚了出来。
他在灌木丛后观察了一阵,四周除了风声雨声,再无别的动静。
这个时候,山中别说道路,就连附近的树木山石也看不清。
此时出发不是个好主意,但唯有此时,青州军不会搜山。
雁长空慢慢从地上站起,他刚刚站定,便觉脑中晕眩,不自禁地晃了晃,险些栽倒。
他扶住一旁的山壁,狠狠抹了把脸。
他用双手用力地拍了拍脸颊,深吸口气,挪步向前走去。
雨水沿着他的头发与眉毛滑落,他一脚深一脚浅踩在烂泥中,深深陷下,艰难拔起。
他并没有盲目赶路,每经过一处便于记号的地方,都想办法做了标记。
他不确定这支青州军是否熟悉雁家军的暗语,为了安全起见,他用的标记只有自己的亲兵才能看懂。
他们虽然与他失散,但总有人能活下来,雁长空抱着这样的希望,沿途做下记号。
如果能活着见面最好,如果要死,他会给自己寻一埋骨之地,哪怕死了,也不会让自己的尸首落入青州军手中。
大雨遮蔽了雁长空的视野,他脸上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刚才还想着要活着回去,眼下却开始考虑死后的安排,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相矛盾。
但若真的要死,他绝不能让青州军利用自己的尸首做文章。
雁长空抓住藤蔓,攀上陡峭的岩壁。
他在山里待了这些天,知道什么地方能让人死得痛快,也知道如何的死法能保住自己的尸体。
当然,他眼下是绝不肯死的。
只有在实在无法逃脱时,他才会选择最后这条路。
雁长空沿着岩壁爬上山头,他似乎忘了身体的疼痛,灵活得不像受了重伤。
他居高临下,看清出山的方向,朝岭口走去。
大雨时缓时急,雪亮的闪电将地上的身影扯得更加渺小。
雨声掩盖了他的行迹,同时还有敌人的。
当雁长空察觉异动,已然来不及避开。
一队士兵出现在他面前。
他看清他们身上青州军的服饰,最后一点希望宣告破灭。
雁长空拔出短刃,盯着眼前的敌人,眼角余光寻找附近有利的地形。
那队青州兵看见他也是一怔。
他们在雨中搜山,原本不怎么尽心,没想到猎物突然出现在眼前。
十几个士兵不等队长发令,不约而同亮出兵器,朝雁长空围了上去。
雁长空慢慢后退,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他突然纵身一跃,跳上一块大石。
“哗”地一声,附近的山岩垮了一大块,稀里哗啦朝众人涌来。
方才雁长空经过此处,见这里的山岩被雨水泡毁,将有垮塌的征兆。
他故意后退,将青州兵引到山岩附近,果然不出所料,雨水将山岩冲垮,汹涌的泥流裹挟着碎石,顷刻泻了一地。
走在最前的几名青州兵避之不及,接连摔倒。
雁长空冲过去,一刀一个,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后面的青州兵见他状若疯虎,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互相看了眼。
垮塌的山岩挡住一半山路,留下的空当勉强能容两人通行,他们在心里掂量了下雁长空的本事,将迟疑的目光投向队长。
队长瞧向雁长空身后。
雁长空在雨中微微眯眼,没人比他更清楚,他身后是条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