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六月,天气多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却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水如注,模糊了山林的界限,一辆装饰华丽的雕花马车从官道上飞速驶过。
马车车厢外,拿着缰绳的小厮抹了一下满脸的雨水,吃力地向车内的人劝道:“少爷,今日这雨也太大了些!前方的路被淹了,咱们找个地方躲躲雨,等雨停了再启程吧?”
“天色已晚,晚归姨娘会担忧。昌荣,我们从旁边那条小路回去。”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镶嵌着金丝的帘幔中缓缓伸出,大概指了个方向。
“可、公子,那条路可是要路过一片乱葬岗的!”昌荣顺着公子的指示望去,结结巴巴地说:“您身份尊贵,万一被什么脏东西冲撞了,奴才可担当不起!”
车内的人用折扇掀开帘幔,露出一张如玉般的年轻面容,明亮的眉眼里盛满了温润的笑意。
正是江州城首富陈家的二公子陈子安。
陈子安弯眉笑道:“昌荣,你家公子读的是圣贤书,可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语。不过,若是你怕了——”
最后半句他故意拖得很长,昌荣哪敢说自己怕?只好硬着头皮,架着马车向那片乱葬岗驶去。
不远处的乱葬岗一片死寂,只有几个秃鹫在啃食着地上的尸体。昌荣强忍着恶心别开眼,费力保持着距离,全力驾驶马车,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幸好这片乱葬岗不算大,只消一炷香的功夫就可以通过。眼看着马上就要驶过,昌荣刚松一口气,便看到前方有团乌黑的“鬼影”在地上缓慢蠕动着——
昌荣吓得勒住了缰绳,放声尖叫了起来:“啊!!!公子救我!鬼啊!鬼啊!”
昌荣的声音似乎吓到了“它”,几乎与此同时,那团“鬼影”也惊叫了起来!
“啊!!!”
鬼叫声此起彼伏,陈子安目光一凛,快速掀开车帘下车,怒喝道:“谁在那里装神弄鬼!”
“贵人、贵人恕罪!奴没有,奴只是想帮姐姐挖个坟——”
陈子安定睛一看,地上哪里是什么鬼怪,明明是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
小丫头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们,浑身都是泥,早就湿透了。她正半跪在地上用手扒着土,衣服早已脏得看不出样子,脸上也看不出五官,只露出一双极为明亮美丽的眼睛。
她的身边是一卷草席,草席外还有暗色的血,从隐隐露出的发髻能看出,里面裹着的是一个女子的尸体。
看来小丫头没有说谎。
明明年岁不大,旁人家的孩子还在承欢膝下,她却要在这大雨中和野地里为家人以手刨坟。
陈子安心中有了些怜悯,撑开车上的油纸伞,遮到了小丫头的头上,柔声问道:“小姑娘,雨这么大,怎么不知道躲一躲?你的家人呢?”
宽大的伞檐遮住了她头顶倾注而下的暴雨。
丫头呆呆地抬头,只见一只带着蛟纹黄玉扳指的手,便匆忙低下了头。
是她高攀不起的贵人。
“奴、奴没有家人,也买不起墓碑,也没有借到锹——”
她感觉脑袋有些胀,颠三倒四地答道:“姐姐对我很好,我没钱,也不想她死后,还要被野兽吃——”
“那你也不能这么用手挖啊!”昌荣早已回过神来,见状急道:“你这得挖到什么什么时候?”
她好像犯了错似的,惊恐道:“对、对不起——”、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昌荣结结巴巴说道:“对不起,我语气太冲了。”
陈子安长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转身对昌荣说:“去,将那把短剑送给这个小丫头吧。”
昌荣愣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可看到公子的眼神,还是乖巧地回马车上取了一柄短剑来。
小丫头愣愣地看向这把镶满宝石的剑,好像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昌荣塞到她手里,才傻傻问:“这是,给我的么?”
“是的。”陈子安柔和道:“今日匆忙,不然一定帮忙安葬令姐。这把短剑虽然帮不上太多的忙,但至少免过你用手刨地之苦。”
小丫头呆呆地看着伞下他的下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懂。
陈子安以为她是没明白,便抽出她手里的短剑,蹲下帮她示范了一下怎么用来掘土,耐心地说道:“就这样子用,看明白了么?”
“贵人的衣袍脏了!”她惊恐地掀起他青色的锦袍,才发现自己的手也是脏的,又惊恐地放下:“对、对不起,奴忘了——”
陈子安长叹一口气,还想和丫头说些什么,却看天色已晚,想着还在家中苦等的姨娘,心中晦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他现在却不得不走了。
前些日子,为了他的前程,姨娘不得已把他记到嫡母名下,方便他在外以陈家嫡子的身份行走。众人都说这是他的大造化,可却无人理会姨娘心中苦闷。
他身为人子,不能奉生母为母已为不孝,若再让生母担忧,更不配为人。
“这把伞给你。”陈子安把手上的伞塞到了小丫头的手中:“等雨停些再挖吧。我要走了,姑娘节哀、保重。”
她想道谢,却笨嘴拙舌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锦袍公子和仆从踏上了马车,疾驰而去,倏忽间便消失不见。
只留下她一把剑,一柄伞。
她终于忍不住,隐忍了许久的眼泪骤然洒落。
她爬到草席上,紧紧地抱住地上那具早就没了气息的身躯,哭喊着:“竹影姐姐,你看,你看。原来这些贵人,也不都是他们那样的——”
“可我们两个怎么就那么命苦,偏偏遇到那样的主子——”
回答她的,只有周遭凄厉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