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旻哪见过这架势,顿时傻了。
两人对视良久,最后终于忍不住各自转头大笑起来。
柳思远鲜少露出这般情绪外露的笑,一时竟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世界虚化之时,他忍不住用余光看向身侧的薛旻。
后者同样在笑着,眉眼开朗舒展,像从来没被种下过什么五阴炽盛一样。
柳思远喉口一涩,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有些事情,哪怕薛旻不说,他也能猜出一二。
能做到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薛旻究竟经历过多少痛苦和挣扎,他不敢去想。
他忘不掉薛旻曾经看向他的眼神,疲惫且麻木,如同陷入泥沼的独行者,看不到半点希望。
多少次午夜惊梦,他都会梦到薛旻用那样的眼神望着自己,惨笑着求他:我累了,放过我吧,师兄。
每每梦到此处,柳思远都会猛然惊醒,后心冒出一层凉汗。
他实在太怕了,他无比恐慌着未来有一天,薛旻真的会变成他梦中的模样。
在得知九宝门可能有压制五阴炽盛的办法后,柳思远其实很想自私地替薛旻做出决定。
他知道,这件事只要他肯开口,薛旻一定会答应。
但他最后只叫出一声他的名字。别的话,竟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如果,当年被种下五阴炽盛的是他就好了。
“——柳兄、柳兄?”
“喂,我说柳兄,”宁云浅盘膝坐在床上,环胸看他,“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柳思远如梦初醒,连忙应声:“嗯?抱歉,刚才走神了,你说什么?”
宁云浅从鼻腔里愤怒地“哼”出一声,横眉冷对,转头撞薛旻的肩膀告状道:“薛兄!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师兄现在对我的态度。到底还是感情淡了,连好哥们都懒得搭理了!”
薛旻被他逗笑,配合道:“就是,太过分了,回头我替你揍他。”
“揍我?”柳思远闻言眉毛一挑,端起放在一旁的药碗走了过来,“真的吗?师兄好怕哦。不过在教训我之前,还麻烦这位凶残的师弟先把药喝了吧。”
说着,他便把碗放到薛旻面前。
碗中的药汤随着他的动作一晃,黑漆漆的,散发出诡异的酸苦气息。
薛旻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
他吞了吞口水:“那个、师兄,我感觉我已经好多了……”
“不行。”柳思远嘴角弧度不变,笑眯眯道,“听话,良药苦口,喝完师兄给你糖吃。”
“是啊,薛兄,讳疾忌医可不行。”宁云浅当场倒戈,帮腔道。
薛旻嘴角一抽,扭头质问宁云浅:“你到底是哪边的?”
宁云浅昂首叉腰,大言不惭道:“我当然跟真理站在一边。”
“……”
薛旻无语扶额,捏了捏自己眉心,认命地叹了口气,从柳思远手里将药碗接了过来。
他先是一个深呼吸,屏息聚气,接着双眼一闭,仰头就将整碗药都灌了下去。
一碗药下去,舌头都麻了一半,苦得人心肝俱颤。也不知道江大福那小子究竟往药里放了什么东西,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不是借机报复。
薛旻打了个哆嗦,憋的那口气还没有吐完,嘴里就被塞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一观他们自己新熬的糖块,”柳思远收回手指,笑道,“味道不错,尝尝。”
薛旻模糊地嗯嗯两声。他现在闭着气,尝不出味道,只能将那糖块含在嘴里,等着要命的苦味赶紧过去。
“行了,我师父估计也快回来了,那我就先走了。”宁云浅嘿咻一声从床上跳下来,边活动筋骨边道,“薛兄你好好休息啊,师父前几天还跟我说起你来着。你现在五阴炽盛压制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只要保持身心舒畅,情绪稳定,一般没啥大事。要是有什么觉得不对劲的,随时过来啊。”
“好,”薛旻把糖块顶到腮边,“宁兄,替我谢过乔掌门他老人家,这段日子也麻烦你了。”
“没事儿没事儿,咱们哥几个谁跟谁,客气了。”宁云浅大喇喇地挥手告别,临走前还不忘顺手带走几块柳思远放在桌子上的糖。
宁云浅一走,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柳思远与薛旻二人,房内气氛陡然安静下来。
薛旻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见柳思远起身像是打算离开,便干脆闭眼往后一靠,嘎巴嘎巴嚼起嘴里剩下的糖块。
他这几天回来三白宗,简直是被当成了濒危人物,人人呵护关照。明明他四肢健全身体结实,却个个待他就像照顾半身不遂的病号似的,恨不得连一日三餐都端到他床边。
尤其是柳思远,明明只是前几日晚上没休息好,缓两天也就没事了,他却特意让江大福给他开了一副安神凝息的方子,日日煎好了端到薛旻面前,非得亲眼看着他喝下去才算完。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方子真的药效卓绝,薛旻自从喝药后变得相当嗜睡,一天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那头,柳思远刚把空药碗放到桌子上,回头就见薛旻闭上眼睛半靠在床头,一副全无戒备的模样。
他无声轻笑一下,随后缓步上前,走到薛旻榻侧坐下。
后者只感到身旁的床褥向下一陷,下一刻,一道温热的呼吸扫在他耳畔。
薛旻当即呼吸一窒,心头突地一跳,脑子瞬间空了。
这是要干什么?
不会、该不会,是要那个吧??
虽然但是,他们还没有明确心意,现在这么做有点不太合适吧师兄?!
薛旻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睁眼还是该装傻,等反应过来时,柳思远已经将他放平躺在床上,并顺手往上拉了拉下滑的被角。
没有想象中不该出现的场面发生,甚至此人在给他盖好被子后,还颇为慈爱地拍拍他的头顶。
“困了就睡会儿,我出去找二师叔练剑,大概一两个时辰回来。”柳思远道。
“……”薛旻翻了个身背对他,心中莫名不爽,弓身把下半张脸埋进被子里,闷声应道:“知道了。”
柳思远失笑 ,揉揉他的脑袋,接着便即身离开。
听到门口传来关门的动静,薛旻又蜷着身子躺了好一会儿,直到发热的脸颊降温平复,才翻身平躺回来。
盯着天花板上的的房梁,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真是要命了。
如果没想错的话,他……应该是喜欢师兄的。
至于是什么时候开始倾心,说实话,薛旻自己也不甚清楚。如果不是因为那次意外,让他在山海镜中看到了自己与师兄、亲吻的画面,他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
但是,师兄对他真的也是这种感情吗?
想起柳思远方才临走前的举动,再结合他从前对自己的态度,薛旻想了半天也不得头绪,最终忍不住烦闷地叹了口气。
说来奇怪,他何时变得这般患得患失了?
不知怎的,薛旻想起自己小时候陪母亲看过的戏文。他当时还觉得戏里的人怎么这般优柔寡断,琢磨来纠结去的,亲自问一嘴不就得了?但当现在他真的遇上这将破未破的情愫,却又忍不住踌躇惶恐起来。
果然戏文里唱得对,因爱生怯,因爱生怖。任凭你是再钢硬的心肠,也免不了在感情里被化作绕指柔,非得叫那情意丝丝缕缕牵动纠缠着心脏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薛旻只觉得身躯一片冰冷,睁开双眼,这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周围一片混沌灰暗,似是被迷雾笼罩,显然不是他入睡时所在的房间。
他心下一紧,立即起身向四周看去。
没有佩剑,他如今手无寸铁,万一遇上什么危险,那他的处境将会变得相当被动。
这里是什么地方?幻境吗?
薛旻暗中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试图通过能否感知到疼痛的方式来区分现实与幻觉。
他如今身处赌市,周围有师父和师叔他们守着,更别说还有百年前三大魔修之一的泉婆坐镇,要是有人想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些人中带出来,听起来就很难完成。如此一想,如果是依靠幻象或是其他非现实手段,可能性倒还高些。
手心传来尖锐真实的痛感,叫薛旻又打起几分警惕。
居然能模拟痛觉,看来,即使这里真的是幻境,也绝对不是寻常人所为。
“敢问阁下是哪位前辈?”他稳住心神,朗声向四周道,“既令晚辈来此,何不亲自露面?”
他的声音似是落入了一个极空旷的领域,余音被无尽的空间吞噬,话落只剩一片死寂,听不到半点回音。
等了半晌不见回音,薛旻呼出一口气,咬破舌尖,准备默念清明咒,强行冲破幻境。
这个办法有一定损耗元神的风险,若非紧急情况不会轻易动用。但不知为何,薛旻内心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好像他若再在那个幻境待下去,就会发生某些糟糕的事情。
血腥味在舌尖散开,薛旻提起一口气,刚要念咒,却听一道女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旻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