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煎开后,再转用小火熬制。
陈长安掌控着火候,见陈时宁依旧站在身边,心知她是怕自己煎糊了药汁,索性让她搬个小凳过来一起照看。
等到小丫头正襟危坐在一旁时,陈长安照看着火候,温声道:“陈时宁,你说我是好人,其实我心底并不觉着开心。要知道在这个世上,好人未必长命,坏人才能活得百年。”
小丫头犹豫了下,还是弱弱地反驳,“不是的公子。徐哥哥跟我说过,好人活百岁的。”
陈长安笑看了她一眼,反问道:“那你徐哥哥有没有告诉你,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徐哥哥这样的,公子这样的,就是好人。”
陈长安转眼看向炉火,沉默片刻,慢声道:“陈时宁,我啊,在这个世上活得并不容易,所以我的心里没什么慈悲。从青州到京都的六千里路,我遇见过许多不平事,都只冷眼旁观。有想杀我的,也会毫不犹豫一剑斩掉。我在别人眼里,谨慎自制、睚眦必较、张狂无度,这些词或许都会有,但绝不会有心地善良这种字眼。我之所以愿意照看你一二,不过是心底那份执念罢了,小时候过得不如意,便希望你能过得稍稍好一点。这种照看也只能是一二,再多,我可就舍不得。”
“公子,在时宁心里,你就是心地善良的好人。”陈时宁笃定道。
陈长安眸光里火光点点,他轻轻摇动蒲扇,声音也轻轻的,“陈时宁,我并不是什么公子。我不过跟你一样,都是在这个世上挣扎求活的人罢了。不过你运气要比我好一些,有一个真心爱护你的徐哥哥,还有我这种人愿意照看一二。我就不行了,除去小时候相依为命的老人外,其他人都只当我是一颗棋子,要我这样,要我那样。我一直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天走错一步,就被人当做弃子。可即使我再怎么谨小慎微,我这颗棋子,如今也快要死了。”
陈时宁没有作声。
小人儿跟着徐默后面读过几年书,也明白些人心险恶的道理,但终究还是年岁小了些,哪里知道陈长安这些话里的绝望和不甘心。她只默默地陪在他身边,心里想着,原来他也活得这么艰难啊。
她觉着有些难过,原来好人都是不长命的么?
陈长安忽然哈哈大笑,“逗你的,陈时宁,我这种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人,怎么可能死得这么早。”
陈时宁这才松口气,又赶紧连呸几声,嗔怪道:“公子,有些话可不能乱说的。”
陈长安笑道:“不说了,不说了。”
两人静坐一阵。
专心照看着火候。
期间陈时宁进屋倒了碗水给徐默喂了几口,没好意思问陈长安要不要喝,黑不溜秋的粗粝陶瓷,想来他也看不上。
草药熬制半个时辰,陈长安接过小丫头递过来大碗,拿起药罐将药汁倒入碗中,送到门口,嘱咐道:“火候应该没出什么差错,你端进去吧,别烫着了。”
陈时宁连声道谢,双手捧过瓷碗,稳稳地往屋内走。
屋子内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只是比起先前在凄凉地时,声音要好上些许。
陈长安在小院站了会,听着屋内的声音,不过是些寻常的话,却觉着温情。
小院内夜色深深,徐默呼吸平缓,远处偶有虫鸣,陈长安静静站着,此刻,心底什么多余的念头也没有。
等到陈时宁服侍娘亲睡下,捧着瓷碗出来时,陈长安便开口告辞。
小丫头也不留他,将他送到门口,等他走出几步,忽然在背后问他:“陈公子,以后还会再遇见吗?”
陈长安转过身,看着小宅内那张苍白瘦弱的小脸,“陈时宁,我这样的人,以后还是少遇见的好。”
小丫头哦了一声,顿了许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开口,“公子,徐哥哥说我跟你姓了陈,也算是你的亲人了。时宁知道这么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时宁还是想告诉公子,在这个世上,公子并不是一个人的,至少还有时宁是记挂公子的。”
陈长安定定看着她,轻轻一笑,返身走近几步,看着眼前怯生生的小丫头,语气温柔道:“陈时宁,我这个人一身麻烦,你离得越远才越好。也不用记挂我什么,有时候记挂的越多,活着便会越不开心。”
小丫头站在门口不争不辩。
陈长安伸手点了一下小丫头的眉心,语气宠溺道:“陈时宁,好好活下去吧。”
没有丝毫留恋,转身就走。
陈时宁明明看不见,却还是觉着,此时大抵月色很冷,月光下,那位满头白发的陈公子,身影被拉的很长。
孤零零的。
陈长安佩剑行走出逼仄的小巷子,除去方才放在那张小桌上的一万多两银票外,他此刻身上银钱还剩一万余两,想来在京都找家客栈,消磨五日光景,也是足够。
至于之后,便是连山山试。
山试依照乾榜只取甲字六人,六人皆可去尝试取剑守阙。到了那个时候,银钱对他来说,并无太大意义。
走了一路,路过一座占地不小的酒楼,露出院子的主楼极高,约有九层,四角垂有夜明珠以供照明。楼上一方牌匾,上书云袖两字。
陈长安看了一眼,便抬步往里走。
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伶俐小厮,见着他腰佩双剑气质超群,哪敢有半分怠慢,赶紧躬身前迎,一路上也不敢多话,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贵人丢了性命。
到了主楼内,自有管事的过来迎接,寒暄两句,得知陈长安要一座环境清幽的院子,亲自领着他往院名竹幽那里走。
小院果然极符合陈长安的要求,竹林掩映,青砖墨瓦,院内还有一座假山,流水潺潺,下方一块小池,池内几朵睡莲,锦鲤几尾。
就是价格不菲,五日的银钱就需得五千两,比起宛平府的听雨楼,要贵上太多。陈长安身家顿时少去一半。
管事前脚刚走,立时就有两名貌美的婢子过来侍奉。
见着陈长安出彩的皮囊,俱都眼前一亮,原本有些不大情愿的小心思顿时消散,殷勤凑过来,言笑晏晏。话里话外,只要他肯勾勾手指,她们就愿意立时脱下衣裳,任他采撷。
陈长安身上钱财不足,底气不够,到底还是念着那只木偶,对此也就无动于衷。
支走了意图侍寝的两人,陈长安第一次没去修行,他躺在锦被玉衾的床上,双剑放在身侧,什么也不去想,闭着眼睛,似睡非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