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峰正漫不经心地朝这边走来,待眼神聚焦到她身上的那一刻,也凝固了,他的脚步定格在那里,随后生出了一股逃离现场的冲动,可是眼睛却违背他的意志,无限贪婪眷恋地看着林深。
安德鲁高兴地起身,一边拉着凌峰坐下,一边不无得意地道:“怎么样,见到自己的偶像是不是惊呆了!林深小姐已经答应作电影的配乐了,你已经没有拒绝我的理由了~”
凌峰看向林深,林深直直地看着凌峰,半天不作反应。
“林深小姐?”安德鲁看着她不确定地问了两声。
林深反应过来,然后点头。两人四目相对好一阵后,凌峰缓缓的收回视线,然后坐下。
“你们之前认识?”安德鲁觉察出了不对劲,凌峰却摇摇头。
林深脸上露出几分苦涩,却没有说什么。
“Rocky你肯定认识林小姐的,你每天都要听林小姐作的音乐的,哈哈~”
林深看向凌峰,“Rocky?”
“旅行的时候随意起的英文名~”
“Rocky,林小姐对于电影的合作是有意向的,她这次远程从中国滨江过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答应合作这部电影~~”
凌峰看了眼林深,点点头。
“太好了!天呐,林小姐,果然有你这件事能办成!但是速度之外实在令我惊奇!”
林深心里也瞬间被喜悦填满,期待地看着凌峰,凌峰却回避她的眼睛,只是对安德鲁道:“书的版权给你了,如何改编,如何作曲你们决定就好,我过两天就要离开巴黎了~”
林深闻言,脸上的笑容刹那间凝固,期待的眼神也变成深深的失落和不解,最后所有的情绪只是化为一抹得体的淡笑,没有可能让凌峰倍感压力的责难和质询。
安德鲁对于凌峰不能留下一同合作电影感到非常婉惜,但是他表示能理解爱好旅行的人无法停止脚步的心情。
三人吃完饭后,安德鲁给了林深一本《艾文斯的雪》。安德鲁有事先行离开,林深看着凌峰道:“阿峰,下午陪我散散步好吗?”
凌峰点点头,两人于是在香榭丽舍大街并肩而行,林深说着小鱼,说着大春,说着凌戈和梁秋泽。巴黎朦胧的雨雾笼罩着两人,没多一会儿,林深披肩的头发便有些润湿了。
两人路过一家花店,百合和玫瑰盛放,间杂着星星点点的其他小花十分的美丽,凌峰看见那些花儿,经过那些花儿,最终错过那些花儿。
只是在想象中,他买下了一大束的花,送给了林深。
“你知道吗?沈彦现在有机会就往监狱跑。据说凌璇一直是千年不变的冰山脸,直到一次狱警轰他走的时候,他痛苦地道:‘其实我恨不得出去抢劫什么,好被关进监狱里陪你~’
结果那个狱警就嘲讽他:‘那你也是关得男子监狱,年轻人,即便蓄意犯罪也得有个常识啊~’
沈彦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凌璇却轻声笑了出来。
当时沈彦呆了,狱警也呆了,据说无人见过凌璇笑过,因而那瞬间而逝的笑容令在场的人无比的震撼。“
凌峰想象了一下,大抵那是一个美如风荷摇曳的笑容。
他想起了多年以前那次地震,他们一家人去日本旅游,他陪着凌璇去买东西,地震发生时,两人来不及逃脱,一同被压在地底深处。
他把身上仅有的食物和水都给了凌璇,最后虚弱得奄奄一息,躺在她身边。在那个狭小的缝隙里,腐败的尸臭和血腥弥漫的地方,凌璇告诉了他那段经历,同学将她拖进肮脏的宾馆让那个男生侵犯的过程。
“我们两个生在肮脏的地方,死在这样腐烂窒息的角落,好像真的只有彼此了~”凌璇说。
“我这一辈子没有得到过爱,但是很想知道什么是爱,如果前面就是尽头,阿峰你能给我吗?”凌璇问他。
凌峰没有力气回答她,只是在昏沉中听她说话。
凌璇拉着他的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虽然身上沾满了泥尘污垢,凌峰依然感受到她细腻光洁的皮肤。
凌峰挣脱她的手,凌璇问道:“你觉得我值得被爱吗?”
话毕,又是一阵余震,身边泥石滚落,凌峰挣扎着起身,将凌璇紧紧护在怀里。
“我们还有彼此~”凌璇说着,在凌峰怀里哭起来。
“阿姨和席总在一起了你知道吗?”林深试探着问道。
“知道~”凌峰平静地道,“我看见新闻了~”
“能作出这种决定,我觉得对阿姨来说很难~”
凌峰点点头。
“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席总得了癌症吓到她了,没人告诉她他其实是早期,大家好像都默契地在她面前同情席方峻这一生可悲的命运,连一生都被‘封口’了。
阿姨每天都往医院跑,监督他吃药治疗,直到有一天席方峻自己连声安慰阿姨道:‘你放心,只是早期,医生说了没事,好好配合,很快就能活蹦乱跳!’
许广林当时就恨得一脚给他从床上踢下来,把人都给踹懵了。阿姨很为难地离开医院。
好在阿姨第二天又来了,席方峻的一帮狐朋狗友为他欢呼雀跃,同时扼腕他该早得这该死的癌症。”
凌峰莞尔一笑,然后道:“阿深这些年也很努力,很成功,终于……得偿所愿了……”
林深摇摇头,看着他,认真道,“不,没有,我心中还有一所愿~”
凌峰没有说话,林深接下来的话便咽了回去,只是道:“跟我说说你这些年的旅行经历呗~”
凌峰跟她说了走过的每一处峰峦雪山,村居瓦舍,他没有刻意去描述,质朴的描述却自成潺潺的溪水,勾勒出舒缓写意的人间烟火和风景画卷。
“我可以看看那些照片吗?”林深问。
“在我住所里,我手机没有~”凌峰道。
“我可以看看吗?”
凌峰没有回答,林深笑笑,“不方便也没关系~”
凌峰看到林深有些尴尬,他的心里感到很不好受,最后还是道:“可以~”可是说完,心里隐隐又开始后悔。
他们走过几条街道,来到凌峰的房间,房间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房间的拐角有一架钢琴。
“你在学钢琴吗?”林深有些惊喜地看着凌峰。
“只学了一点~”凌峰道,说着将旁边的电脑打开,给林深一张张的翻瑞士的雪山图片,他感觉心底有些东西开始动摇,为了扞卫自己原先的信念,于是对林深有些冷漠起来,介绍开始变得冰冷和潦草,林深却努力地维持着原来的谈话氛围,拼命地夸着照片的好看。
电脑里的照片翻完了,凌峰道:“林小姐我有些困了,我晚上还要坐飞机离开,可能不能陪你了~”
林小姐三个字仿佛一把刀,扎进林深心里。
“我可以给你弹首曲子再走吗?”林深不自觉嗓音带了几分哽咽。
“我确实有些累了……”,凌峰喉咙动了动,却在看见林深有些湿润的眼眶时,心再次软了下去,“我回房间睡一会儿,钢琴你随意,林小姐走得时候,帮我把门关一下就好~”
凌峰说完径直回了卧室。
林深看着凌峰回房间的背景,失落心伤没多久,她又笑了。
并非世间一切最好的结局都是团圆,至少不是单方面认定的“团圆”。
任何一个人都不该以爱之名去束缚另一个人去探索生活的自由。
林深坐下,开始弹琴,手指轻巧敏捷地如同飞掠的云雀,于是透过树叶间隙的阳光,晨间氤氲雾气里的水杉树林,叶片抖落的晶莹剔透的水珠,从山间走来的原始部落的女人,林云和望岳每一清晨傍晚的问候和亲吻,在温馨恬静而又浪漫的音乐中徐徐展开,所有的画卷随着音乐直抵另一房间静立窗外的凌峰心里。
林深弹完,房间静默了十几分钟。凌峰没有出来。
林深感觉心抽痛着,用手机写着信息:
阿峰,我很后悔,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与你相对那么多日日夜夜,我一直只专注于自己的快乐,自己的事情,没有哪怕一个晚上,好好听你倾诉,问你心底有无任何痛苦,哪怕你将他们写到小说里,我仍然无知无觉。以至于错过陪你熬过艰难日子的机会。
这些年,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我直到最后才发现,我原先想过各种方式表达对你的喜欢,到最后的最后的,才发现,你所渴望的是最宁静的爱。
阿峰,你还记得多年前那个下暴雨的傍晚,当你用白色的袖口给我擦脸的时候,我的心就像手里湿润到稀碎的纸巾一样,已经柔软成了一片。时间越久,那个雨天的傍晚在我心里便愈是澄明。
我的父亲是个严肃冷峻且沉默寡言的人,我在他的照顾下长大,一向不知道何为细腻的爱,还是你告诉我,我才稍微懂了点他。
我很后悔没有及时懂你。我只是自己没有能力从父亲那里学会何为爱人,后来去了国外,虽然我总抱怨练琴痛苦,现在想来,大抵那时的生活也堪称顺风顺水,我依旧在太过顺利的生活中忽略了何为观照他人。我没有认真珍惜对待的人太多,我总想弥补一些。
不过,我现在捧读你的小说,看见你的文字变得像雨露一样晶莹剔透,那样的美好,我真心地感到阿峰确实变好了,如你当年说的那样,你需要出走,出走才能获得解脱。
这一生,为奔赴不同旅途,风雨无数。愿你淋过一场,爱一场。
凌峰读完信息,看向窗外,林深正现站在廊道下,仰着头看了看正在飘洒的细润春雨。
突然她脸上露出晴朗的微笑,走向雨中,奔跑起来,两边高大杉树的绿影仿佛倒映在湿润的路面上,林深踏了上去,于是水花向着天空一朵朵绽开,一如多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傍晚。
“阿深!”凌峰向着窗户外大喊了一声。
林深的脚步立住,转过头来,她的头发被斜飞的雨丝润湿,贴在了额头上。即便隔得那么远,依旧能看见林深望着他时明亮的眼神。
“阿深!”凌峰从房间顺着楼梯一路奔了下去,奔到广场,林深依旧在原地等着他。凌峰跑了过去,用力地吻向林深,然后贴着她的额头道:“回家,我们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