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他踏足的这片地方十分陌生,是边境之地一座无名的孤山。
山脚下,沈洛溪抬头望着这座孤山,不是有名之地,甚至没有界碑
就是这里吗?为什么是这里?
一生都站在一方至尊的琴仙司空千尘,却在二十九这一年跌落了神坛,他名扬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可最终在这一处无名之地,尘埃落定。
他穿着成功拜入司空千尘门下时的旧衣,一晃也不过两年,衣裳在身上稍微有点小了,人是会长大的,无论哪个方面。
黄衫依旧,人却不如,他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而后他独自上了山,站在屋外,望着这间小小的草屋,一个天下唯一的琴仙,风华绝代,尘埃落定之时,竟是在这种地方,这种地方,怎么衬得起司空千尘那样的人?
他深感无力,明明背上只是背了一把琴,明明是他从小弹到大的琴,他视如珍宝的东西,这一路,却只是在给他增加无形的负担。
终究是不一样了,他的独忧,他的宝贝,终究是被他弄坏了。
良久,他孤独的站在原地,无法向前踏出一步,也不想后退一步。
直到司空千尘出门,他听到动静,抬起头去,撞上他的桃花眼,那人一头白发垂下,即使早有准备,在看见这样的司空千尘时,他依旧感到了心口的刺痛。
琴仙,是那样风华绝代的人物,若是从前,谁见了不要叹一句绝世琴仙,可如今修为散尽,青丝融雪,竟是再无当年半点神韵。
司空千尘,可是百晓堂认的第一美男,如今一身修为不再,看着,竟也显出几分疲态。
师徒二人晏家一别,半年都不到,短短数月,岁月恍然,天命难违,谁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沈洛溪与司空千尘的最后一面,在晏家分别时,便已是了。
沈洛溪感觉自己开了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想喊一声师父,最终哑在了原地。
比起他,司空千尘却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说实话,他并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见沈洛溪,他知道自己对沈洛溪意味着什么。
飘然世尘外,鸾鹤如可追,从前的司空千尘是这古往今来唯一一个琴仙,他潇洒不羁,声名远扬,风华绝代,可现在自己的这个样子,与他追逐了一生的那个天下唯一的琴仙,终究差的太远了些。
良久,两人相顾无言,还是司空千尘笑着向他招招手:“进来坐会儿吧。”
沈洛溪于是低下头,走进了院中。
司空千尘坐在石凳上,见人还是顾自站着,给人倒了杯茶,沈洛溪抬起眸,却像是有话要说。
于是他便只是等着沈洛溪开口,而后,他的小徒弟只是放下了背上的琴,放在石桌上,灰布展开,一把檀木底座的古琴显现,不同的是,已经缺了一根琴弦。
司空千尘望着这一切,一种无奈感油然而生,独忧也曾是他的琴,他念旧,虽然后来有了玄觞,可他对独忧,依旧有着一份怀念。
也许没有人知道,当年这琴最后落入前归云宗主沈景瑜之手,是因为一次机缘巧合的结识,他说自己有个儿子,虽只是一个三岁的稚子,但却已经一心投入了琴道。
这份执着,这份对于琴道的热爱在那个孩童身上,来的比司空千尘自己还早,于是,他送出了独忧。
那时他还未见过这个孩童,心中却对他有些肯定,他想,琴仙的衣钵总要有人继承。
可惜造化弄人,若是那年的司空千尘能在送出独忧时看一眼那个孩子,他会一眼看出那个孩子究竟该走什么样的道,这把独忧送不出去,也不会送出去,然而多年后与那个孩子初见时,他却破格了。
也许是多年后心境不再如从前,也许是那个少年的满腔热血终究打动了他,他最后动了恻隐之心,自此逆天而为,将一代剑宗的少主收于门下。
独忧送给沈洛溪,他是不心疼的,可如今,手指拂过琴弦,发出沉重的声音,这琴,已经被尘封了太久。
而后,少年一把掀起长袍,跪在地上,司空千尘没有拦他,直到他磕完三个头,再度抬起头时,是少年眼中的绯红刺痛了他。
才十八,明明是少年之姿,为何显此疲态?
他的十八岁肆意潇洒,可沈洛溪的十八岁,已经尝尽人间百态。
世间冷暖,他的小徒弟终是尝了个干净。
他在心中叹息,他早知是这个结局的,归云宗,一代剑宗,一代剑宗的少宗主,怎么可能真的成为琴仙的传人呢?
他不是一个好师父。
他不该去南海,他应该陪着沈洛溪回归云宗,可惜一切早已被注定,也回不了头。
楼兰诡术带来的反噬注定他不得好死,用流光瞬息强行带走四人后,命运的轨迹已经成形,修为散尽是必然的结局,他当时只是在最后的关头,趁着自己修为尚在的最后一瞬间,还了樱念雪一个自由,他以为自己是不后悔的。
在今日之前,他一直都不后悔,可惜还了前债,却忘了他新惹下的孽缘,自己终究是太自私了,这个小徒弟,可怎么办啊…
沈洛溪咽下自己喉间的苦涩,却不敢去看司空千尘的眼睛,言语间毫无起伏:“承蒙师父不弃,是我无缘,今日辞师礼成,你我从此…”
“…便不再是师徒…”
他顿一下,终是说出了下言。
可拜琴仙为师,明明是他毕生所愿。
心愿得偿,他却要亲手抽离这份他为此穷尽一生所追寻的东西。
司空千尘没有去看他,少年声线都是颤抖的,他没有起身,司空千尘叹了口气,望着那已腐朽的独忧,问:“换过琴弦吗?”
“…换过…”
“有用吗?”
“无用…”一声无声的叹息,视线被隐忍的泪模糊,他想起长亭死后,他握起了归云剑,他曾无数次挣扎的想要修好独忧,无论用了多好的琴弦去换,在换好的那一刻,好似一切重归于旧,但只要他再次抚动琴弦,该断的,还是会断…
好像这琴觉得,一个不干净的人碰了自己,它要力证自己的清白,甘愿自毁。
断裂的琴弦可以更换,破碎的琴心却无法修复,独忧无法再回到当初,他或司空千尘,也谁都回不去了…
司空千尘点点头,起身去了屋内,一会儿后,他取来了玄觞。
沈洛溪脑一热,热泪夺眶而出,他明白司空千尘的意思,也果然,那架琴摆在自己面前,司空千尘想救他,可他却连看的勇气都没有。
他说:“为师教你弹过玄觞,再弹一曲吧。”
少年哽咽着,这可是玄觞,这是琴仙的琴,他怎敢染指?
琴仙不再,难道要这琴也因自己而毁吗?
司空千尘便只是等着,直到沈洛溪伸出颤抖的手,他明白他已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气,他明白他也想回头,可在最后一刻,少年还是绝望的收回了手。
沈洛溪看见自己食指上的疤,无数个琴弦被更换,后又断裂的画面纷至沓来,那个疤就是因此留下,没有人知道他挣扎了多久,那个疤在提醒他,这不是他该走的路。
“师父…”少年终于压抑不住,埋头痛哭,“我不行…”
“爹走了,长亭走了,连您也…”他止不住的摇着头,泪水亦止不住的流下,跪在沈景瑜的牌位前时,他不能哭,可在司空千尘面前,他不是什么归云宗的宗主,他只是沈洛溪。
可若没有那一桩祸事,即使日后身为宗主,他也一样可以负独忧,行天地…
这世上一切都已离我而去,你也不复从前,如今我成为了归云宗的宗主,却握起了归云剑,你也不再是琴仙了…
“师父…我再也弹不了琴了…”
见他这样,司空千尘也是痛心难忍,千言万语,感慨良多,忍下喉间的哽咽,也只能叹一句:“你的琴心死了,连带着独忧…也死了。”
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沈洛溪无力的向天道哀求:“求师父…指引徒儿的路…”
司空千尘也只能是茫然的望着天,他确实是想逆天而为,拉这少年一把的,他不是没有试过啊…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不是师徒…”
“我只是指引你走了一条路…”
“如今,我给你指的这条路,你走不下去了,何去何从,便也只能靠你自己了…”
他转过身,走向了自己的草屋,风华绝代的琴仙自此彻底成为了平凡之辈,一切璀璨星河最终归于平庸,不是不可以,而是,他不会再练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