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烈度与孙逸的交易是什么。
但我知道,孙逸挟过那名女子时,面上无丝毫惊讶与愧疚,反倒满是欣喜与期待。
我断定,长生术已然被透露给孙家家主,这位表面上风光无限的月啸者,显然背地里也妄图以此术得长生。
虽然知晓烈度骗了我,但我仍如同烈度所希望的那样,闭口不言,成了个哑巴。
时光如水,数载光阴匆匆而过。
烈家受孙家的照拂,兴旺了许多,而孙家家主孙逸的气色也愈发光彩,微白的发丝在变黑,暗沉的皮肤渐渐变得光滑。许多人惊叹他的改变,他只微微一笑。
所以不明究里的烈家子弟,更多人认为是月啸术的效用,更多人将月啸术之名号传播出去。
苏门山下不再像是一个隐士家族居住的地方,愈发像是另一个天师道。
不论孙家,还是烈家,均在这波浪潮中获益良多。
但我却愈发憔悴,日日在内心的煎熬中度过,为了稍稍缓解无边的负罪感,我将三名属于我的灵媒娶为妾室,聊以心安。可我仍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根除这腐朽而罪恶的家族。
第一次转机出现在大约二十余年前。
医仙皇甫谧徙新安县,距离苏门山不过一日之程。彼时,他已六十有余,身康体健。
当然,潜心修习长生术的烈家长老,自然有寿元超越皇甫谧之人,但这些人,无一例外皆遇到了瓶颈。
不仅繁重的仪式无法支撑下来,身体更犹如失去柴枝的炉灶,任凭怎么点,也无法再蹦出一点火光。
皇甫谧,成为长老们心中独一无二的救星。
于是,仍是我,携重礼秘密拜谒,潜心侍奉数月,得数卷医家着述,带回族内交由长老们研习。
当然,我只交出去一半。
这一半,仅是方药之术。
但真正能突破瓶颈的方法却在我隐下的另一半中。
《黄帝甲乙经》。
族人问我为何不见针灸之术,我只答皇甫医仙只将此术传于入室之徒,我等无缘。
诸人失望之下,打击转瞬即至。
第一位死亡的长老年寿七十。
其实这对于常人来说,已是高寿。
但常年修习长生术的人,如何能够满足?
毕竟,烈家有以数百龄老者面见帝王的宏图大略。
然而很快第二位长老死去,年寿也是七十。
第三位,第四位……
所有修习长生术的长老,皆死在七十周岁。
长生梦碎!
可仍活着的长老,包括仍然年轻的孙家主,依然乐于尝试。
黑暗而肮脏的仪式,仍在继续。
但我,有了让伪长生者丧命的能力,或许,这个家族能够被清洗。
我在等待一个机会!
又过了数年,一位北方异族的行者入了苏门山,当着数位高傲的烈家长老之面,竟一语道破长生术的秘密,更夸耀众人修习之术,源头便出自其北方异族。
众人大惊失色,可此人不仅将玉碑之文一字不落地背出,更补齐了另一块残碑最后的几句。
长生者有劫,初劫便为七十周岁,欲破之,仅纯元灵媒方可。
但按照此人所言,所谓纯元灵媒,烈家上下仅有一人满足。
此人竟是烈度的三女儿,年纪轻轻已然显现出玉工圣手技艺的烈吟秋!
毁人爱女者,终有一日毁到自己身上!
真是造化天意!
烈度长女在幼时便已夭折,只在祠堂留了个牌位,长子在迁徙之途中死在敌人箭下,仅余下这可人的次女与一名尚在襁褓的幼子。
倘若烈度百年后,那烈吟秋说不定能凭借精湛的玉工技艺出任族长,但在烈家长老皆知晓她纯元灵媒的身份后,所有人看她的目光,仅剩下贪婪,即便她是族长之后,身份比那些旁支女子高出太多。
烈度终于又找到了我,商讨怎样才能让小吟秋躲此劫难,我有劝过烈度停止这残酷的仪式,但他说既已开始,无路可退。我又劝说烈度为了女儿,全家远走他乡,但烈度分明放不下族长的身份,更放不下已然完整可靠的长生术。
最终,烈度将孙逸抬了出来,平息一众长老的目光,但我却知道,仪式现场,可不止孙逸一人。
仪式之后,小吟秋疯了。
很幸运,小吟秋因为疯癫而没有如其他人那样丧命,只被悄悄关在远离苏门山的小县中。
负责善后的人,依然是我。
我不动声色地让她自己发现长生术的真相,暗暗栽培着她心中的恨意,用心观察着她的精神状态,她也不负所望,在数年前大雪纷飞的一天,领着一队骑兵站到了村口。
烈家正室子弟,在全身带甲的恐怖骑兵面前,几如纸糊的一般。
孙氏族人不乏高手,有几人联手,竟可以击杀重甲铁骑。
但很快,这群人中走出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像是个叫花子,好像眼睛也不大好,可他的出手却在瞬息之间。
孙氏高手倒下了。
掩杀,呐喊,哭嚎。
血水混着雪水掩埋了这场杀戮,也掩埋了这两个家族百年的肮脏。
烈吟秋将襁褓中的弟弟抱给我时,眼神中没有一丝留恋。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女子走入铁甲军中,这才发现战阵中有一人正向她招手。
那是一名身着北方异族服饰的行者!
我的心仿佛被深深插了一刀,直到小吟秋随着眼前所有的铁甲消失不见,才意识到一切皆是一场顺水推舟的阴谋。
我是个懦弱的罪人。
我背负的罪,不仅仅是月啸术的贪婪,不仅仅是长生术的牺牲,更是孙家一族连同烈家正室四千三百八十二条性命。
我想自戕,可我连自戕的勇气都没有。
我坐在尸山血海中整整三天,直到我的发妻寻到我,给我以一丝丝宽慰。
寒鸣岭,既是我的赎罪地,也是那些该死而未死的长老最佳的坟墓。
我只有一个人。
但我还抱着小吟冬!
我还有希望!
……………………
谷仲溪放下手中的信笺,长长吐了一口气,似要将心中压抑的情绪排解出来。
慕容卿却眉头紧锁,反复翻看着这一沓信纸,低声道:“这些信里的内容,可信吗?”
谷仲溪淡淡道:“这烈惊鸿留下的东西,可真是惊鸿一瞥,跨越三十余年的手记,从初任长老的那天,到死去的前一天,虽说不是日日有,可重要的事件一件不落。看得出来,这些手记的纸张和书写时间皆不一样,我觉得,他记录的事情应当没有假。”
“那他为何非要用这种方式去死!”慕容卿有些激动:“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非要拉上我们这些外人!整日自知身在罪孽之中,却偏要在这节骨眼上整这么一出,有意思么!”
谷仲溪叹了口气:“从他的手记中也能看出,这个烈堡主,从来都很懦弱,从来都只会顺从与自我责难。这几日的事,我大概也能猜到他的想法。你刚上山时,他未考虑那么多,只求族人平安,串通匈奴人试图在草庐将你击杀。待试探出你我的身手后,怕是觉得找到了突破口,至少能从五名长老联手中走上几招,所以他才安排了这么个搭上性命的苦肉计。”
“呸,这也算苦肉计!”慕容卿满心皆是受到愚弄的感觉,面若冷霜:“不过倒是你提醒了,竟敢串通匈奴北蛮伏杀我!分明是个没骨气的卖国贼!死不足惜!”
谷仲溪沉吟片刻,缓缓道:“倒也不一定。按手记中的意思,烈吟秋带铁甲骑兵屠村之举,是远远超出其预料的,或许他这些年与匈奴有私交,便是为探查烈吟秋背后的势力也说不定。”
谷仲溪反复翻看手书中关于这一段的记录,关于神秘高手击杀孙家武者的描述,让谷仲溪眼前隐隐浮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慕容卿摇了摇头,皱眉道:“若如你所言,此事尚无眉目,他倒是更不该蓄意激怒烈吟冬,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了。毕竟他的目的若只是除掉几名长老,洗脱烈家的罪孽,已然在你的剑下达成了呀!”
谷仲溪淡淡叹了口气,有一刹那,竟理解了烈惊鸿的决绝。
“你忘了,他自己也是这罪孽的一份子。我想,他是早就不想活了的。借烈吟秋之手,除去孙家与烈家正室,借你我之手,除去烈家旁支的五大长老,再借烈吟冬之手,除去他自己。如此一来,不仅能名正言顺让烈吟冬执掌烈家,更能在彻底摒除长生术的同时,让烈家与孙家重修于好,自然月啸术也能回归烈家。至于探查烈吟秋下落之事,既然我们已经见过毒宗槐香,他也无需再为此事烦忧了。”
“唉,真是隐忍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这又是何苦!”
谷仲溪凝望远方,夜风撩起血衣之摆,不禁想起远在南方的那个人。
“谁说不是呢……”